第七章(第4/6页)

听众们个个激动不已,自始至终,喝彩声鼓掌声不断。假若议员此刻推出一个关在囚笼里的共产分子,估计他们会兴高采烈,要求他用硕大的拳头掏出赤色分子跳动的心脏。议员已让听众兴奋莫名,然而,接下来,竟还能让听众更加亢奋。他举起两只手臂,做出V形。这个V或许代表victory(胜利),或许代表Vietnam(越南),或许代表vote for me(投我一票),或许代表深存于他潜意识里某种东西。他对着麦克风,用最地道的越南语,喊道:“Vietnam Muon Nam! Vietnam Muon Nam! Vietnam Muon Nam!(9)”所有坐着的噌地站了起来,所有站着的腰板挺得更直。他们跟着议员,高呼同一口号:“Vietnam Muon Nam!”这时,“克拉克·盖博”向乐队做了个手势,乐队迅即演奏起了南越国歌。女歌手拉娜、议员、“克拉克·盖博”、我以及在场的所有其他听众,激情澎湃,唱起了南越国歌。没有参与大合唱的只有吃苦耐劳的中国侍者:他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国歌奏唱结束,不少听众拥到台上,围住议员,说着各种祝福话语。其他听众则跌坐在座位上,既疲软又舒畅,像经历了性高潮。我转过头,看到桑尼手里拿着记事本和钢笔,站在莫利女士旁。“很有意思。”他说道,因为喝了一两杯科涅克白兰地,脸色粉红,“刚才这口号,共产党也用。”莫利女士耸耸肩。“口号嘛,不就是一件挂着的套装。”她说道,“谁穿都行。”“说得好。”桑尼说道,“你这句话,我可以用吗?”我过去向莫利女士介绍了桑尼,向桑尼介绍了莫利女士,接着问桑尼是否要去拍一张议员照片。他狡黠笑笑。“本人的报纸经营得还不错,可以考虑雇一个专职摄影师。至于我嘛,已采访过那位好心议员。我真该穿防弹衣才是。他跟我说话,简直像子弹射向我。”

“白人都这德行。”莫利女士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一个白种男人哪怕只会说某种亚洲语言的几个词,我们都受宠若惊得不得了?我们对白人的讨好劲,像是恨不得把他当作爱因斯坦来侍奉。”桑尼微笑不语,将她这话也记了下来。“你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我们长,莫利女士。”他不无羡慕道,“你注意到没有,亚洲人说英语,得尽力说得地道,不然,有人会拿我们的口音当笑柄?”“在美国呆长呆短不重要。”莫利女士说道,“反正白人总把我们当外国人看。”“看事情还得看另一面,不是吗?”我说道,因为血管里流着白兰地,吐词不大清晰。“要是我们英语说得地道,美国人就会信任我们,更容易把我们当作自己人。”

“你就属于这类人,对吧?”桑尼的眼睛,像贴膜的小车车窗,朦朦的。我以为他变化很大,看来错了。在美国重逢后,我俩又见过几次面。我感觉,如果将他的性格比作音量,他只是调低了音量而已。“那么,你怎么评价我们这位议员?”

“你要引用我的话?”

“是,我要引用,但不会提你名字。”

“能遇到他这样的人,是我们万幸。”我说道。这话一点不假。至少,有两件事证明我的评价恰如其分。

接下来的周末,我有机会进一步了解议员究竟是什么人。周日上午,阳光灿烂,我驾车送将军与夫人从好莱坞出发前往议员的住地亨廷顿比奇市。议员邀请他们共用午餐。将军座驾是雪佛兰诺瓦,除较新外,乏善可陈。我是他们专用司机,反倒比车更加引人注意,因为将军和夫人竟然还有专门的司机开车,可坐在车后排座位上。我的作用是维持他们过去的荣光,或许,将来也能为他们挣些面子。从好莱坞到亨廷顿比奇市,一个小时车程。一路上,将军与夫人聊的多半与议员有关。后来,我问起拉娜。我说,她真是长大了。从车后视镜里,我看到夫人脸阴了下来,拼命压抑着一肚子火。

“她彻底疯了。”夫人像宣告什么似的说道,“我们一直设法不让她到家外面疯疯癫癫。这下好了,如今,她竟做个卖唱的。”夫人说卖唱时,语气像在说共产分子。“她已经无可救药。有人怂恿她,恭维她,说她有卖唱的才华。她还当真。”“她的确很有才华。”我说道。“别拿这话气我!想让她更得意不成?看看她现在样子,简直像荡妇。我培养她,为的是培养出荡妇吗?哪个体面男人会娶个荡妇?你愿意吗,上尉?”我看着车后视镜,夫人也在看着车后视镜,我俩四目相对。“不愿意,夫人。”我答道,“我不愿娶个荡妇。”我说的是真话。话有两方面意思,其中一方面意思是,我见到台上的拉娜,首先想的还真不是结婚。“你当然不愿意。”夫人生气得提高音量,“生活在美国,最坏的事情就是腐化堕落。过去,在国内,我们还可以把它限制在酒吧里、夜总会里、军事基地里。在这里,我们没法阻止孩子们接触黄色、浅薄、低俗的东西。美国人太喜欢这些东西了,也太宽容了。比如他们说的约会,他们没人动脑子想过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约会’不就是个幌子。什么父母会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自己十几岁的女儿做爱?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这是对子女的道德教育不负责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