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8页)

三年后,共党女特工仍被关在牢里。我一直将她的案宗放在办公桌上,借此提醒自己:我没能营救她。“我也有错,”敏曾愧疚道,“解放那天,我会亲自打开她的牢房。”被捕时,她二十二岁。案宗里有她两张照片,一张是被捕照,一张是几个月前近照。如今,她的视力越来越弱,头发越来越稀。我们的牢房是时光机,可加速囚犯衰老。拟撤离人员名单时,我看着她两张不同的脸,如此,我更容易做出谁走谁留的决定。能够有幸撤离的人毕竟少数,更多的、包括我喜欢的一些人,只能留下受惩待毙。连续几天,我反复修改名单。这段时间里,春禄守军全军覆没,柬埔寨金边落入红色高棉之手。又过了几晚,前总统秘密逃往台湾。克劳德驾车送他去机场,注意到他的几个行李箱重得出奇,里面传出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声音。翌日上午,克劳德来电话告诉我,两天后我们可以乘机离开西贡,顺便提了前总统应该从国库卷走了价值不菲的黄金。就在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我拟定了名单并向将军报告了拟定原则:一是民主性,二是代表性。据此,撤离人员包括衔级最高者,公认最诚实者,我最愿意与之为伍者,等等。将军认可了我的原则与名单,当然,也认可了由此产生的必然后果:相当一批功高过亦大的政治保安处高级警官将留在西贡。随将军撤离西贡的警官有一名中校,一名少校,一名上尉,以及两名中尉。当然,包括我自己,我还要捎上邦、邦的妻子和他俩的儿子,亦即我的义子。

还是那天晚上,将军拎着那瓶只剩一半的威士忌,来到我房间犒劳我。我趁机求他带上邦一同离开西贡。我和邦不是亲兄弟,但自上中学起,我就有两个结拜兄弟,邦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敏。当时我们三人各自在右手掌上划开一道口子,再将流血的手庄重地握在一起,让血交融,誓言相互忠诚,永不背叛。我的钱夹里有一张邦和他家人的黑白照片。他天生一张像被打烂的俊脸。尽管头戴伞兵贝雷帽,身着熨得挺括的虎纹伞兵作训服,但抢眼的还是他的尊容:两只耳朵如降落伞;下巴永远陷在脖颈肉里;鼻子扁平,如同他的政见右偏得厉害。再看他的妻子灵,诗人或许会将她的脸比作获月(7):不仅说她的脸丰满圆实,更是说她的脸布满斑点坑洼,都是痤疮后留下的瘢痕。他俩怎能生出德那么可爱的儿子着实费解,这或许验证了负负相乘得正的道理。将军将他们的照片递还给我,说道:“我至少还能为他做这件事。他可是空降兵。我们的陆军如果像空降兵,这场战争就赢了。”

如果……偏偏就没有如果。现实是,将军屁股压着我的椅子边沿坐着,我则站在窗边呷着威士忌。窗外,院子里,一个容量五十五加仑的桶,桶里火烧得正旺。将军的勤务兵将各种机密文件攥成团状扔进火里。夜里空气原本炎热,因为这桶越烧越旺的火,更是热上加热。将军站起身,端着酒杯在不大的卧室里踱步。他仅穿一条宽松短裤,一件无袖汗衫,下颌一层子夜过后冒出的短短须茬。只有内务人员、家人和我,才得睹他这副尊容。白天任何时候,将军在拜访者眼里头发都油光滑亮,着一身浆洗的卡其布军装,胸前佩戴多过选美冠军饰发丝带的勋带。但今晚不同于以往。时不时响起的一阵枪声打破了别墅压抑的死寂。将军一反常态,喋喋不休,怨道:“美国人不是承诺了吗,只要我们言听计从,就帮我们清除祸患?他们挑起了战争,现在厌战了,就出卖了我们。”他又给我的杯子里倒上威士忌,继续道。“能怪谁?归根结底怪自己。我们当时竟然蠢到以为他们会信守承诺。现在除了美国,我们无处可去。”“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我说道。“也许吧。”他应道,“至少我们还能活下来继续战斗。但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们真是被耍了。为此,说句什么酒辞好呢?”

我想了想,答道:“不忘雪耻。”

“说得真他妈好。”

我只记得,是在美国上学期间学到这话的。谁说的以及它的真正含义,我忘了。将军一九五八年也去过美国,当时他还是一个初级军官。他在美国时间不长,仅几个月,与同去的一批越南人在班宁堡(8)接受美国特种部队训练。一群绿色贝雷帽的美国兵把反共产主义思想像永久性疫苗一样注射进他的脑子。但它没对我起任何作用,因为我早就是卧底。我六十年代去到美国,在西方学院(9)上学,明是拿奖学金读书的学生,暗是受训间谍。学校位于南加州,面积不大,碧草绿荫,校训是:东西合璧。我是那儿唯一的越南学生。南加州阳光明媚,如梦如幻,我在这里度过了六年时光。期间,我没选择路桥工程、排水工程或其他类似的实用型专业。敏,我的接头人,指派给我的任务是研究掌握美国人思维方式。我打的是心理战。为此,我学习美国历史、美国文学,精熟英语文法,尽量多掌握美国人的粗词俚语,吸大麻并且失去了童子身。一句话,经过努力,我不仅获得学士学位,而且获得硕士学位,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国通。时至今日,我第一次读美国最伟大哲学家爱默生著作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草坪如茵,旁边黄檀林色彩斑斓。正值六月,古铜肤色的艳丽女生,穿着短上衣和短裤,以草地为席晒着太阳。我难以聚精会神,一会瞟瞟女生,一会读读爱默生。书的纸很白,衬得黑字僵硬漆黑——“唯短见浅视者,方惧前后不一。”爱默生写过很多,但没哪句比这句更能反映美国实质。我之所以在这句话下面再三画杠,这便是原因之一,还因为这句话当时乃至现在都让我拍案叫绝,它也反映了我们祖国的实质,在南越,谁若守一不变,则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