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8页)

一天早晨,吃完早餐,议完简报上的事情,我为将军点上一支好运牌香烟。他怔怔地瞪着空中,忘记了吸烟。四月中旬夹在手指间的烟卷一点点化作灰,滚热的烟灰终于将他从迷离中烫醒过来。他嘴里蹦出一个有失身份的字眼,孩子们听了忍不住窃笑。夫人叫停了他们,对将军说道:“你再这么等下去,一家人可就都走不了了;事到如今,该叫克劳德安排一架飞机才是。”将军装作没有听见夫人的话。说说夫人吧:她的脑袋跟算盘一样细密;她的背直挺如军事教官;她生育了五个孩子,身材仍像处女;她的装束打扮足以令法国学院派画家们浮想联翩。这些画家可是最擅长使用最柔和的水彩与最飘逸的线条。一句话,她集越南女人优点于一身。将军对这份洪福,一辈子心存感激和敬畏。他揉着烫伤的指尖,看着我,说道:“我看,是该叫克劳德安排一架飞机了。”趁他再次专注于被烫指尖的空当,我瞄了一眼夫人,她只是扬扬眉头。“您看得准,将军。”我附和道。

克劳德是我们最信任的美国朋友。我们之间走得很近,近到可以互聊私事。有一次,他喝多了,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他有十六分之一的“黑鬼”血统。我也在喝酒,喝的是田纳西波旁威士忌,跟他一样,也醉眼饧然。“原来如此,”我应道,“难怪你头发黑,皮肤也黑。难怪你跟我们一样,恰恰舞跳得这么好。”“贝多芬,”他继续道,“也有十六分之一‘黑鬼’血统哩。”“哦,”我应道,“难怪《生日快乐》歌你唱得也那么好。”我俩一九五四年就认识了,迄今二十余年。当时,我挤在一条难民船上。他在人堆里一眼看到了我,而且看出了我的天赋。当时,我仅九岁,但心理年龄可不止九岁。早先跟一个早期来越南的美国传教士学过英语,因此,我的英语堪称漂亮。克劳德以前的工作,在外人眼里,是救济难民。如今,他在美国驻南越大使馆工作。他面上工作,是帮我们这个被战争破坏得满目疮痍的国家发展旅游。应该想见,他再能干,要做成这样的事,非脱层皮掉身肉不可。其实,克劳德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人。在越南还是法国人天下时,他就到了越南。那时,CIA不叫CIA,叫美国战略情报局(4)。胡志明与法国人交战时,寻求过美国战略情报局的帮助。在他发表的越南《独立宣言》里,甚至引用了美国开国元勋的话。他的敌人对此不以为然,说,他一张嘴两张皮,不知道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不过,克劳德认为,他立刻就听出胡志明说的是鬼话还是人话。我离开将军书房,到了廊道当头我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与克劳德通了电话。我用英语说,将军已经绝望。克劳德越语一塌糊涂,法语更糟,不过英语还算漂亮。我之所以说他英语漂亮是因为,他的同胞并不是个个能说漂亮英语。

“战争结束了。”我说道。跟克劳德说这话时,打了这么久的战争看来真要结束了。我以为电话那头的克劳德可能会反驳,说,大批美国轰炸机该会很快飞临南越上空,或说,美国武装直升机该会很快空投部队,营救我们。但是,克劳德没有反驳。“我看看下一步怎么安排。”他应道。通话中,我听到他那头人声嘈杂。想象得出,此刻使馆已乱作一团;所有电传打字机不停运转到了烫手程度;西贡与华盛顿之间,急电频传,密如织网;工作人员没有一刻歇息;战败的现实让每个人备受压抑,他们的神经被刺痛得感受不到空调送出的清凉。在此情形下,人易动气。但是,克劳德始终冷静。他在越南生活了很久,即便天气闷热潮湿,身上几乎不见汗水。他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面前。但在越南,他做不到不招人眼目。他算是知识分子,但却是个醒目的美国种:因为常健身,二头肌发达,孔武有力。南越的学者,通常面色苍白、视力很弱、目光短浅、身形矮瘦。克劳德截然相反:牛高马大,视力如鹰,目光远大,身形健硕。每天清晨,他会让越南侬族男仆蹲坐在他的背上,做上两百次俯卧撑。一旦空闲,他便读书。每次来将军别墅,他胳肢窝下总夹有一本书。我俩通电话的几天后,他胳肢窝下夹了一本平装书来到将军别墅。书名《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作者理查德·赫德。

他将书送给我,送给将军的是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若可以选择,我更喜欢那瓶酒。不过,也就一想罢了。我细看了书的封皮。上面印满了推介书的文字。文字写得极其夸张,像是少女后援会的语言,但写下这些的却是两个国防部秘书,一个曾来越南进行为期两周调查的参议院议员,一个赫赫有名、语气语调模仿扮演摩西的查尔顿·赫斯顿的电视主持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书富有寓意的副标题应该可以提供线索:《论如何认识和击退亚洲面临的马克思主义威胁》。克劳德说人人在读这本指南。我应道,我也会认真读它。将军啪地打开了威士忌。他没心情讨论书,更没心情东聊西扯,敌军十八个师围城,哪来闲情逸致。他要讨论飞机之事。克劳德两只手掌夹着酒杯,来回搓揉,说,他能做的,只有私下安排将军乘坐一架临时调拨的C-130飞机。被总统点将掌管国家警察总局前,将军一直在空降部队服役,因此清楚C-130只能载九十二名伞兵及其装备。问题是,他告诉克劳德,他光是亲戚就有五十八人。他的确不喜欢夫人那边一些亲戚,更鄙夷其中的几个。可是,若不全部救出他们,夫人会记恨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