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6/78页)

工程师的工作人员的命运也同样吉祥顺利。占领军政权当局立法机构同意工程师付给其周薪七十三兹罗提,但是工程师主动付给十来个雇员几乎一百兹罗提的周薪,而不扣除成本费、税费和服务费。如果有突发情况——比如家庭成员被送往集中营、生病或者犯了行贿案——他也照发不误。他还出资送我去地下大学学习三个月,只有一个条件:我要为祖国而学习。

分公司的情况有所不同。车夫们在街上卖石灰,克扣运往建筑工地的材料。他们都有自己私人的供求关系,都从铁路上盗窃。起初,我从仓库用篮子拿出细粉料和粉笔粉,卖给附近的肥皂制造厂。但是,在和老板混熟了以后,我就跟他合伙,分工调整了簿记方法。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造私酒,由我出资,在经理这里制造。经理把零售赢利的大头给我,他自己忙于广泛的经营,把公司当作交通站,把仓库的电话当作可靠的联系工具。经理是黄金和珠宝首饰方面的行家,他出售和收购家具,掌握不动产中间人的地址,甚至亲自参与买卖宅地。他和铁路窃贼们关系密切,做他们和代理商店的中间人,和司机、汽车零件经销商交朋友,也和犹太人隔离区开展活跃的商业往来。但是,他做生意总是提心吊胆的,似乎受到强力威胁,虽然他懂法律。他强烈怀念战前无忧无虑的时代。当时他在一家犹太人企业当仓库管理员。在警觉的女老板眼皮底下,他努力学习他人的本事,自己买了运货车,扣除司机的工资,每天收入多达三百兹罗提。很快,他在城边公路一侧购买了一块建房地皮,在战争开始前两个月,在近郊又买了第二块。他明白,这样做是合法的,他的生活十分充裕,没有令人烦闷的精神折磨。从那时保存下来了地产和股票,以及对于那老妇人的深厚情谊。

老妇人坐在玛丽亚的座位上,那是一个木制躺椅。她面有土色,显得失落,没有表情,像空无人烟的城市一样。她穿着黑色的丝绸上衣,已经破旧,肘部发亮。脖子上围着很宽的天鹅绒围巾,头上戴着老式的礼帽,帽上有紫罗兰装饰,帽檐下露出几缕稀疏的银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翻领大衣放在膝盖上。她穿得太寒酸了,哪儿像战前的女老板?她曾经拥有一个巨大的建筑材料仓库,几辆载重汽车,自己的铁路支线,几十个工人,在国家银行和瑞士银行都有巨额存款的账户。太寒酸了,哪儿像一个女财主?她曾经拥有行李大车,许多精密的计算仪器,这些都及时和细致地交给了瑞士公使保存,更不要说金银首饰了。据雅利安人一方人士的想象,每个犹太人都会从犹太人隔离区送来一大堆金银珠宝。老妇人穿得寒酸,所以谦卑地坐在角落里。她目光盯着天花板,望着书架顶层的蜘蛛网。蜘蛛网颤动着,因为一只蜘蛛正在往上爬。

“扬奈克,他们来电话没有?”长时间沉默之后,这老太太终于发问。我感到惊奇,抬起头来——我正在看一本描写中世纪和中世纪咒语的书。她轻声说话,声音沙哑,好像石头碰石头的声响。粗糙的细语,在呼气的时候从嗓子眼里钻出,嘴里两排大金牙闪闪发亮,令人觉得,金子正在互相碰撞,几乎发出声响。“来不来,他们应该通知一下。应该的,不是吗?”她灰白的、没有生气的、似乎呆滞的眼睛转过来瞧他。

“啊,还是不得不等一等啊,夫人。”经理镇静地说。他努力在结了冰花的玻璃窗上哈一口气,吹出一个开口,歪斜着头,用一只眼睛斜看广场,看敞开的大门、街道,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他用手指敲了几下窗框,等待顾客,“主任答应过打电话的。他今天要跟您女儿一起出去的。”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他们要是出不去,怎么办呢?”她把目光从天花板转移到了窗户。她把皮肤松弛的、收缩的和僵硬的手掌放在黄色围巾上,收拢了手指,似乎要把围巾从肩膀上撕下来,却又软弱无力地滑向膝盖上。

“夫人,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呢?”经理吹了一声口哨。他抚摸一下茂密金黄和波纹状的头发,扭了一下头部,把头发甩开,很不耐烦。因为这个动作,府绸袖口下露出了金色的“朗吉努斯”商标字样,绵长、弯曲,配合着袖口的曲线——这是公司在商贸大街那段好日子的纪念品啊。“您想到哪儿去了。您女婿是主任,想出去,就可以出去!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文件夹衣袋里装着——神气!谁看不见他呀?他们怎么出去,您操什么心呢?”他把一个小椅子拉过来,坐在上面,舒舒服服伸出穿了军官长筒皮靴的脚,“您应该考虑,从什么地方买住宅!他们要多少,您知道吗?五万!好,在战争第一年,有人买了一块角落,不然怎么办呢?出租,靠收租金活着吗?助人为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