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4/78页)

“你拉来多少啊,奥莱克?”我从四面检查了一遍,说。

“她命令把东西都装上。”车夫说,“您看啊,我连厨房的小凳、洗澡间的架子都装上了车。这个老太太站在我前面,像刽子手对着善良的灵魂。”

“大白天的,老太太也不害怕?”

“她的女婿从同事那儿给老太太弄来的许可证。”奥莱克说。他颧骨高耸,面容消瘦,冷得直缩脖子。他摘下帽子,沾了石灰而变得僵硬的头发散在脑门子上。

“老太太的女儿呢?”

“跟丈夫在一起。她跟她妈吵架,说她妈必须再逗留一天。”说着,他往手掌里啐了一口唾沫。那手掌扭曲,筋脉显露,有水泥、石灰和石膏造成的伤痕。

“好吧,咱们卸车。”他爬上车,解开绳子,开始一件一件地往下递东西:小椅子、花盆、枕头、装有内衣的筐子、老式的箱子、捆好的书。我和托马什一件一件接东西,然后两个人再抬到霉气味呛鼻的昏暗棚子里,把东西放在水泥地面上,旁边都是口袋,装着半板结的水泥、一堆发出气味的黑色沥青板和一堆准备零售给农民的干石灰。石灰细粉在空气中飘浮,钻进鼻孔,让人受不了。托马什痉挛着打喷嚏,他有心脏病。

“您说,经理为什么收留了她呢?”车夫卸完货后问道。

“是她帮助过他的,他感谢她。”我拉上棚子的门,上好门闩。

“知恩是美德。”托马什说。他呼吸平稳,深深吸了口空气,然后抓了一把雪,用来搓搓手掌,并在裤子上蹭了蹭手。

“嘿……今天干得可够多的了。”车夫从车上爬下来,说。他穿着硬实的大衣,行动不便,大衣上盖满了一层石灰和沥青。他靠在大车旁边,轻松地擤了擤鼻涕,用手抹了抹脑门子,“塔杜施先生,塔杜施先生,我在那儿亲眼看见的事,您一定是不相信的。孩子们,女人们……虽然是犹太人,但是,您知道……”

“但是,你不是幸运地跑出来了吗?”

“在路上,工程师看见我们了。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假货对咱们能怎么样?既然经理要买下分公司,他们必须对他好一点,不是吗?明天你一早就去。左边有一立方。七点以前来。”

“好吧,得早起啊。把马准备好。”他跟着那匹马进了马厩。经过办公室的时候,还脱帽呢。

玛丽亚站在光线的金环里,周围是蓝色的夜,有星光点点。她关上了身后的屋门,隔开了音乐声和人的嘈杂话语声,在期待中望着黑暗的夜晚。我擦了擦手上的灰尘。

“明天就分发这些货物吗?”我扶着她的手臂,踏着小路上吱吱响的积雪走到旁门,“也许你能等我到下午吧?跟我一起分送货物。”

我俩站在拉开的旁门边。在洒满闪烁灯光的、空荡的街道上,穿蓝色斗篷的执勤宪兵走动着,脚步沉重,监视着学校。在街道上方,在灯光上方,在畏缩在墙壁下的棚子的陡峭顶子上方,风在呼啸,火车的浓烟在飘浮,吹动了羽毛状的乌云;在风和乌云的上方,蓝色的天空在颤抖,像深暗激流的谷底。月亮透过云块时时露出面庞,映得云层像一条黄金沙带。

玛丽亚温柔地笑了一下。

“你很清楚,我得自己照料自己。”她说,不无谴责的口气,同时伸出双唇迎接亲吻。她的黑色大檐帽挡住了脸,像一只翅膀似的。她比我高半头。我不喜欢在有人的地方和她亲吻。

“你看,诗歌无所不能。”托马什和蔼地说,“因为爱情就是奉献。我是凭丰富的经验说这句话的,因为我有过很多的情人呢。”

暮色模糊了人的轮廓,添加了人的体积感和沉重感,所以托马什看上去似乎是粗石雕凿出来的。他左眼下面的痣,在凝重的、似乎用沙石凿刻出来的脸上显得发黑,故意捣乱似的。

“爱情,当然了!”玛丽亚发出一阵无所谓的笑声,向我们行礼,顺着街道走远,迎着向我们头顶吹来的乌云。她经过黑市商人的店铺,我一般都在他那儿买午餐吃的面包和黑布丁。她消失在街角后面,没有回头看一眼。我看了她身后片刻,好像要在空气中探寻她的踪迹似的。

“爱情,当然,是爱情!”我笑着对托马什说。

“你床下有没有伏特加?给车夫一点。”托马什说,“嗨,跟别人应该有来有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