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78页)

夜里下了一点雪。我正式打开大门开始做买卖之前,先把醉醺醺的客人送走,把房间收拾好。可是比我更早的是车夫,他在拂晓之前起床,及时把下面的石灰装车,拉到工地,回来后把马卸下来,还清除了车轮的痕迹。在这样的清晨,院子里还呈现一股青色,街上还空空荡荡的。铁路上传来列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在逐渐减退的昏暗中,巡逻的宪兵变成灰色,变得小了,昏暗把他留在失去居民的街道旁边,像被人忘记的水草。原来学校的窗户里,开始露出被监禁的人们的头部。在走私店铺里的货物旁边,在生了火的小炉子旁边,有两个穿海蓝色服装的警察在取暖。店主眨着醉鬼一样的红眼睛,用颤抖的手分放柜台玻璃橱后面的奶酪、布丁和面包。一个农妇从篮子里拿出几块香肠,随即消失在柜台后面的双层墙壁里。灰色的晨曦透过结了冰碴的玻璃窗射进来。沿着锈迹斑斑的窗框,肮脏的水滴一滴一滴单调地落在窗台上,形成了一条小水流,在地板上流淌。

春夏秋冬,这条铺了碎石的死胡同小巷,都发出明沟的腐臭气息,夹在像腐烂尸体一样的沼泽地和一排平房之间,这些霉味十足的平房都是洗衣店、理发店、三五家食品店和简陋不洁的酒吧间。这条小街上日复一日地有涨潮般的往来人群,他们走过学校的水泥围墙,仰起脸来眺望新开的窗口,眺望盖了红色鳞状瓦片的屋顶,他们不断地抬头,挥手,大呼小叫。从学校打开的窗户后面有人发出声音,摇动白色手掌,就像离岸远去的轮船上的乘客。人群像是被纳入了两排警察组成的堤坝之间,流动到了街道的末尾,一直到位于街道尽头的广场。这里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河上的沙洲长满了纠结蔓延的藤子,有些地方还有积雪,像一个一个的疱疹似的;桥梁在闪亮水流上方飘浮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粉笔画的城市建筑在纯净、静谧、蓝色的天空中渐渐消融。人群在广场上聚集一阵,感到失望,便又叽叽喳喳地返回去。

走私店是一个很小的偏僻的港湾。对着柜台上的私造甜菜酒酒杯,警察和农民交朋友,倒卖学校里关着的女人。在夜里,警察从学校窗户里交接“货”,这些“货”或者立即消失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或者穿过带刺铁丝网爬到我们建筑公司的院子里来,夜里办公室当然是关闭的,“货”在那里逗留到清早。“货”一般都是少女。她们很无奈,在院子里徘徊,查看每一堆沙子、泥块、碎砖头、锯末、裂缝,查看储藏室前厅的碎石。这些碎石以不同的色彩和大小用于甬道和墓碑。我醒来后,把这些东西扔出大门去,专门利人,而经营的红利,除了警察(当然是指宪警,他们管的一般人管不着)、邻居,就是说,走私店主得大头。但是他不承担任何义务,也不表示感谢。我每天到他那儿取黑面包、一点猪血腊肠和黄油。渐渐地,他给的分量不足了,价格却往上蹿。他不知羞耻地微笑,但是在接受等同于钞票的石灰的时候,手直哆嗦。

还有呢,他的私造酒给得不够分量,给黄油时分量也不够,切面包切得每一块大小不等,为放出去的每一个姑娘,他铁石心肠榨干农民的钱袋,因为他要独自生活,他有妻子,小儿子在第二中学念书,还有一个快长大成人的女儿,她是地下中学的学生,已懂得时装的美丽,帅气男生的魔力,以及学习的味道和密谋之引人入胜。无论对农民还是对工程师,这家建筑公司出售的都是潮湿的干土、石化的水泥,他们往石灰里掺水,往粘结材料里加沙子;还有,他们挑选一车一车的石灰,事先和铁路仓库的大总管暗地里配合,振振有词地谎称并确认有巨大的损耗,这损耗立即被计入账本。办公室负责人守口如瓶,因为他和公司还有另外一笔特殊的账,这笔账从来就不列入公司账簿。

建筑公司!这个公司就像一头奶多又有耐心的母牛一样,养活着所有的人。公司真正的老板,一个穿有零碎装饰的花格子外套的胖子,筋脉凸起、动辄神经质发作的工程师,长着一把翘起的胡子,为了养活只会把钱花在乞丐、教会和修女身上的虔诚教徒妻子和色情狂的儿子,在大饥馑时代(我们吃麸子皮和有盐味的配给面包),从这个公司搜刮了成千上万的钱财,就像从母牛奶头挤奶一样。他扩建中心的货仓,把九月份烧毁的公司开辟成建筑用地,在那儿建造自己企业的分公司;买了公司用车、剪了尾巴毛的拉车马匹,雇了车夫;在华沙郊区花五十万元买了地产,地方虽然有点荒芜和衰败,但是适合打猎(因为有一片森林)和建造工厂(有沙土);最后,在战争的第三年,开始并且成功地和德国东方铁路公司展开谈判,要购买和建造自己的铁路支线,而且还要开设附加的货物转运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