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8/78页)

“得有亲朋好友帮助。”她狡黠地眨眨眼。她涂脂粉太不细心,细长的鼻子发光,好像上面抹了牛油,“您是杂志编辑,诗歌怎么样了?封面干燥了吗?”

经理拉着老太太的手,把她带到办公室来。车夫来了,为的是取暖。他在炉子旁边蹲下,伸出经受风雪严寒而变粗糙的手掌烤火。身上的羊皮袄冒出蒸汽,发出潮湿皮革的气味。

“城里有岗亭。”车夫说,“我到了市中心。街上没什么人。都说他们收拾完了犹太人,也要把咱们运走。咱们这儿也要抓人。教堂周围,火车站附近,都布满了宪兵。”

“看着壮观。”女办公员咕哝出一句。她神经质地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穿上过大的雪靴,迈出步子,细瘦修长大腿的优美曲线,无意中透过薄薄的破旧衣服显露出来。

“我怎么回家呢?”

“步行。”我一边尖酸地回答,一边迅速穿上外套,出了办公室。强风卷着雪,吹到我脸上。工人对着一个装有石灰的大铁箱子有节奏地点着头,他冷得直跺脚,像一匹打瞌睡的马。他用一把铁铲搅动沸化的石灰,一团一团白色的水汽从沸腾的混合物料中升腾,刮到他脸上来。工人整个冬天都在不间断地干活,他们每天在户外加工两吨干石灰,以备夏天使用。

经理关住了仓库大门。街上出现抓人事件的时候,我们就用门杠顶住门。喝醉的警察们清理了街上剩下的人群,人群都往地里奔跑。德国宪兵虽然不在乎人群和他们的忧虑,但是对警察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注意,铁掌皮靴在路面上咯噔咯噔作响,不紧不慢。住宅围墙下面的场地上,还有杂沓话语声。窗户和窗台下面,小贩们冻得膝盖发抖,穿着草鞋不断地跺着脚,嗓音沙哑,叫卖篮子里的东西:蛋卷、香烟、布丁、点心、白面包、黑面包。给人的感觉是,房屋昏黑的墙壁在抖动、在叫卖。大门里,有人用老式的秤来称新鲜猪肉的分量,急急忙忙里倒出私酒出售。学校后面的房屋里面,寻欢作乐还在进行。旋转木马轮盘上每一匹马的背上都坐着一个傻头傻脑的孩子,那大轮盘在十分刺耳的音乐伴奏下旋转,威风凛凛的。空心的木制汽车、自行车、翅膀展开的天鹅,都在空中舒适浮动,上下起伏,像是在水波上。有木板挡住的工人在旋转木马下面走动、干活。在色彩鲜艳的靶场和帐篷下边的动物园内(因为下雪而显得苍白的广告牌上说,到场的队伍有鳄鱼、骆驼和野狼)空空荡荡,令人绝望。收容所来的几个卖报纸的腋下夹着几捆德文报纸,在车站出售,显得畏惧得很。没有乘客的电车在广场转弯,铁轨发出叮叮声响,沿着林阴道徐徐行走。树木挂满白雪,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像是易碎水晶雕刻出来的。这是一个平常的集市日子。

在街道深处,一座座石头结构房屋和一排排光秃细瘦的树木挡住了视野。水道受到拒马、柱座和铁轨梁木的保护;在水道外侧,人群被一排宪兵围住,慢慢走向水道。人群内部浮现出有帆布包裹起来的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在雪地里留下车轮痕迹,笨重地开向大桥。一个妇女从人群中跑出来,追着最后一辆卡车,没有追上,汽车加速了。那个女人伸出双臂,显出绝望的神情,如果不是宪兵伸出援手,她可能要摔倒在地上了。宪兵把她推回人群。

“爱情,当然,爱情。”因为激动,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又赶快逃回仓库,因为街道上开始抓人,广场已经空无一人。

“你未婚妻来电话了。”经理说。他情绪很好,抖动着红胡子哼着小调,两只脚还划出舞蹈的狐步,“从奥霍塔打来的,可是不会很快的,因为到处都在抓人。得晚上才到。”

干瘦、傲气的女办公员瞥了我一眼,带着一股子恶意。

“肯定对待我们也像对待犹太人那样了?您着急了吧?”

“她应该有办法的。”我对经理说。实际上我后脊梁骨都凉了。我拿起火棍捅了捅炉子,添了一点泥煤,打开的小炉门冒出满屋子的烟。“这个月,也许咱们接不到来货了?一定是要检查车皮的。”

经理露出苦相。他坐在椅子上,用钢琴家似的细长手指弹着桌面。

“就算不检查,咱们又能够怎么样呢?”他说得很丧气,“工程师怕积存水泥和石膏,石灰只是给德国人原来建造贝姆军营用的。你说怎么办?想着招财进宝呢?格罗霍夫斯基公司收到三车皮水泥,博罗维克银号要什么有什么,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