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52/78页)

在波斯集市,时间是倒流的。我们又看到了一九四〇年的奥斯威辛。女人们贪婪地吞饮菜汤——这样的东西,在我们营里是没有人吃一口的;她们都发出女人的汗味和血腥味。她们从早晨五点钟就等着点名,等到数人数的时候,差不多九点了,这才给她们凉咖啡喝。下午三点开始晚点名,之后给她们晚餐:面包和一点佐餐的东西。因为她们没有干活,所以没有加餐。

有时候中午把她们赶出营房,进行附加点名。她们五个人一排,挤得紧紧的,列队回营房。粗壮的金发女人,女党卫队员们,穿着长筒皮靴,从一排排的队伍中拉出比较瘦弱的、怀孕的,投入“大眼”。“大眼”是女看守们手拉手组成的圈子,封闭的圈子。塞满女人的“大眼”像跳着死亡之舞一样挪动到集中营大门,又进入特大的大眼。五百、六百、一千名妇女,都走——这条路。

有时候,一个女党卫队员来到营房。她上下左右扫视床位——正是:一个女人扫视众多的女人。她反复问,谁想去看医生,谁怀孕了——这样的人,在医院里能得到牛奶和白面包。

女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出房门,被吸进“大眼”,走出大门——也走向这条路。

一天里,空闲时间是有的,可是没有什么可做的——我们就在波斯集市的营房长那里度过,在营房下面,或者厕所里。在营房长那儿喝茶,或者在小屋里待客用的床上睡上一个钟头。在营房下面,跟木匠和泥瓦匠聊聊天。女人都围住他们,她们已经穿上针织衫和长袜子了。随便拿来一块手绢、布料什么的,你就可以跟她们为所欲为。集中营到底是集中营,也算是女人的加拿大——大仓库了。

厕所男女共用,只用木板隔着。女厕所这边总是拥挤,叽叽喳喳的;我们这边呢,安静,水泥板发出一股凉气。在这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和卡佳说情话;卡佳这小姑娘是扫厕所的。没有人觉得不方便,这儿的情况也没有妨碍。在集中营里,人们都见识得多了。

六月份过去了。人们在走动,不分白昼黑夜——走这条路,走那条路。从天亮到深夜,整个波斯集市都在等待点名。天气暖烘烘的,屋顶上的沥青融化了。接着来的是秋雨,刮起阵阵冷风。清晨阴冷,浸透衣襟,然后又是艳阳天!列车连续来到车站,从未中断,人们向远处走动。我们常常伫立,不能够去干活,因为路上全是走动的人。他们是松散的人群,缓步行走,手拉着手,妇女、老人、儿童。他们在刺铁丝网外面行走,沉默中把脸对着我们,望着我们,显得宽厚,隔着刺铁丝网,向我们扔面包。

妇女褪下手腕的手表,扔到我们脚下,示意我们可以拿走。

大门下的乐队演奏着狐步舞曲和探戈。集中营的人望着行走的人们。人表达激荡情绪和强烈情感的方式是有限的,表达的效果,就好像那些情感都是细小、微不足道的,用的都是同样的简单语句。

“走过去多少人了?从五月中旬算起,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就算一天两万……快到一百万了!”

“一天毒不死这么多人。而且,鬼才知道,只有四个焚尸炉和几个大坑。”

“换个计算方法:从柯什采和孟卡契来的大概是六十万,不用说,是全部都弄来了,布达佩斯的呢?有三十万吧?”

“不都是一个样吗?”

“是啊,可是,快完了吧?因为他们要杀死每一个人。”

“杀是杀不完的。”

于是,你耸耸肩膀,依旧望着前面的路。党卫队员押在大群的人后面,和气微笑着提醒他们跟上队伍,还指给他们看,不远就到了,还拍拍一个小老头的肩膀。这位老人家跑到一条水沟旁边,急忙解下裤子,动作可笑地蹲下了。党卫队员指给他看,大队走远了。老人家点头,提起裤子,挺可笑地迈着碎步往前赶。

你觉得挺逗,看着很解闷,瞧着这个人这么火急火燎地奔赴毒气室。

然后我们接着干活,涂抹仓库屋顶上融化的沥青。各种杂物和没有打开的包裹堆积如山,从那些行走的人手里夺取来的财宝,堆在屋顶上,任凭风吹雨淋。

在沥青大桶底下生好火之后,我们就去“办货”。有人拿来一桶水,有人拿来一小袋干樱桃或者李子,还有人拿来白糖。我们煮了糖水樱桃,拿到屋顶上,犒劳干活的人。其他的人炸咸肉,加洋葱,吃玉米面面包。能顺手拿走的东西,我们一律卷走,运回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