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8/11页)

夏天是打仗的季节,每隔几星期就有叛军上门,搬运沃瓦留置在工具棚里的弹药和物资,重新修建的工具棚成了叛军的补给库。一看到远方出现叛军,老先生马上把科里亚和达尼罗赶向土坑,他粗短的双腿奇迹般地痊愈,再也没有任何让他非得借助手杖的旧疾。他快手快脚,把泥巴抹在他们脸上,揉乱他们的头发,催促他们沿着发黄的绳索爬到坑底,指示他们把双手搁在背后,偶尔发出呻吟。

“为什么?”科里亚从坑底大叫。

“你们喔。”老先生叹息,好像目前的状况中、最值得同情的莫过于他们两个人。他从坑口往下凝视,脸孔是一团镶了阳光的暗影。“如果叛军以为我痛打你们,他们就不会觉得必须亲自动粗。”

一小时之后,两名叛军望向坑底。他们缠着头巾,戴着粗框太阳眼镜,看起来比较像是后披头士时代的摇滚歌手,而不像圣战士叛军。科里亚和达尼罗适时呻吟扭动,叛军们满意地点点头。

隔天早上,老先生叫科里亚进来小屋打扫。来访的叛军留下各种废物:沾了茶垢的马克杯,面包屑,干硬的米粒,沾满枪炮润滑油的方巾,自制手榴弹的保险丝,废物散置各处,看来叛军们并不是十分尊重老先生。墙上和地上布满织锦毡毯,毡毯层层相叠,科里亚起先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墙底、哪里是地板。有些毡毯绣着形似马刀的藤蔓花纹,有些毡毯的图样如同心理变态狂的白日梦,但是每一张都展现出跟毡毯一样古老的旧式手工艺。科里亚摸摸脚边的一条毡毯,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摸过如此细致的物品。

客厅另一头整墙书柜,真皮书脊龟痕累累,看起来好像是在毡毯织成的那个世代装订成册。“有没有哪一本好看?”科里亚问。

“以前屋主留下来的。”老先生说,“以前”两字夹带着深沉的悲伤。他深深叹口气,吃力地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从下排书柜拉出一本砖头般的厚书,书页烫上金边,好像圣经的书页。

老先生把书摊开放在膝上,指指一张油画的照片,照片相当大,横跨两页光滑的铜版纸。画中的风景平淡无奇,甚至可说非常无趣,你若开车经过,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科里亚始终怀疑画家想要骗他,这种画作只是加深他的猜忌。“认得吗?”老先生问。

看来的确眼熟。他再看一秒钟,熟悉感更加强烈。他果真认得。缓缓攀升、占了三分之二画面的田野,水井,工具棚,那个达尼罗正在整修的白色石墙。这不就是小屋外的风景吗?“我们的土坑在哪里?”

“在这里。”老先生一脸愉悦地指指上了色的水井。“你看到了吗?画中没有水桶,也没有绞盘,绘制这幅画的时候,说不定水井早已干涸,已经被改为牢房。”他对着眼镜吹吹气,用白色长衫的一角擦拭镜片。少了眼镜,他整张脸看起来松垮垮,好像以前个子比较大,现在整张脸的皮肤都缩水。科里亚最近什么时候见过一位耆老?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寿命将近五十岁,耆老们虽然算不上神话中的人物,但也不太常见。

“这么说来,我们在园子里工作,目的在于让这片土地回复到当初的模样?”

老先生点点头,显然相当称许。“你倒不是百分之百的蠢蛋。”他说。科里亚将之视为老先生看得起他。“战争爆发之前,这片土地看起来相当平静,不是吗?我们会让它回复到当初的模样。这张油画就是蓝图。”

油画之中,花园延伸到左侧山坡的半山腰,如今山坡埋了地雷,而且被炸出一个大洞。“这个花园,嗯,我们该不会把它延伸到坡顶吧?”

“不会,山坡埋了地雷就不行。”老先生陷入沉默,拿起一颗杏仁浸到烟灰缸的蜂蜜里。

“以前谁住在这里?”科里亚放胆一问。

“我女儿和孙子。”

“我真是抱歉。”科里亚不自在地凝视烟灰缸里的蜂蜜,借此避开老先生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杀戮而致歉,而他跟这两个人之死毫不相干。

* *

一星期之后,当科里亚在花园里照料作物,远处传来军用卡车噗噗的引擎声,表示沃瓦回来了。车轴的悬架被冲锋枪、火箭推进器、弹药压得下垂,军械弹药的数量是如此庞大,甚至必须锯开卡车车顶才容纳得下。卡车爬上歪斜的坡道、开抵小屋门前之时,引擎盖上的弹孔喷出一道道蒸气。

“小队长怎么说?”达尼罗问。

沃瓦故作隆重,摆出宣读皇家公告的架势,摊开一张纸条,在他尖削的鼻子上戴上眼镜,深深吸口气,清清嗓子,再深深吸口气,大声朗读。“亲爱的科里亚·卡卢金和达尼罗·贝洛拉兹夫,我恨你们。但愿恶魔把你们都抓走。小队长费欧梵·多玛雪夫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