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之囚(第9/11页)

达尼罗嘟囔一声,但是什么都没说。沃瓦折起纸条,收好阅读的眼镜,把纸条和眼镜放回他的衬衫口袋。

“你们两人这一开溜,上校的露天三温暖迟了三星期才盖好。”沃瓦解释。“小队长被上校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把狗血全都倒在你们头上。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层层相连的指挥链。”

“我太太呢?”达尼罗问。“她有没有筹到赎金?”

“达尼罗,哎呀,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沃瓦一脸奸笑地说。你绝对想象不到传达坏消息会让人这么开心。“我得提醒她你是谁。”

“她很健忘。”达尼罗恶狠狠地说。

“老兄,她不知道你是谁。”

达尼罗纵身一跃,科里亚直觉地伸手拉住他,就像爸妈拦住小孩、以免被来车撞上。“沃瓦,”科里亚说。“我知道你跟达尼罗有些尚待解决的旧恨,但现在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他太太究竟说了什么?”

“信不信由你,我打电话给她,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她高中最后一年、有个叫作达尼罗·贝洛拉兹夫的怪胎一直约她出去。”

“她在说──。”达尼罗开始哽咽。“她在说谎。”

“她说她跟一个水电师傅已经结婚五年,而且有个四岁大的儿子。”

达尼罗两只大手捧住脸颊,通红的双眼散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哀伤,那种心痛是如此深沉、如此刚烈,科里亚看在眼里,仿佛见证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变故。科里亚脑中闹哄哄,感觉晕眩。他们的连队里不乏骗子、无赖、满口胡言的小混混,数目不下于城市里的恶徒,但是大家从未怀疑尼达罗有个老婆。多亏幻想着与她成婚,三名士兵熬过了战争。她带给连队弟兄们一丝希望,而且是真实、毫不含混的企盼。就此而言,她代表着科里亚以为车臣早已失落的慷慨与宽宏。科里亚想起老先生拿给他看的那幅油画,某个患了梅毒的十九世纪画家胸无大志,不知进取,只想复制人们应当钦慕的风景,但画中那座细心绘制的水井里,却住着一个半文盲、濒临疯狂的奇迹创造者,如今这位奇迹创造者不住颤抖,好像一个麻醉药渐渐失效的病人。他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作呕。

“带着我们回去吧。”达尼罗苦苦哀求,声音微弱,近似呜咽。科里亚想要伸出双手,搂住他的朋友,轻轻地左右摇晃,好像他弟弟噩梦初醒、逃出一片无止无尽的黑暗森林,他也搂着弟弟轻声哄骗。他不知道达尼罗仍然感受得了震惊、失望与悲痛,对此,他感到忌妒,却也怜惜。老先生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饼干的蓝色玻璃纸袋,袋里塞满了钱,鼓了起来。“拜托,现在就动手。”达尼罗说。“朝他双眼之间开一枪,我们就可以上路。”

“我不能这么做。”沃瓦说。“这些人是我们的生意伙伴。”

“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是我们的交易对手。但我有个好消息。你们两人已被正式宣告阵亡。”

“这怎么是好消息?”科里亚问。

“因为你们之前被列为逃兵。”

科里亚带着沃瓦往前几米,走离满脸泪痕的达尼罗。“别告诉队上关于达尼罗老婆的事情。”科里亚瞪着沃瓦说,他不停瞪视,直到确定那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人将会听从。

“好。我很抱歉。”沃瓦说,他皱着眉头,先看看达尼罗,再看看科里亚,不确定为谁感到抱歉。“你承受了损失,我真是抱歉。”

科里亚和达尼罗当了整整三分钟的“鳏夫”,然后两人低下头,凝视着泥地。

* *

那天傍晚,叛军前来搬运最新一批弹药补给。小屋里传来他们的声响,入夜之后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达尼罗大声宣布他打算逃走。“我得回去。我老婆需要我。”他说

半月低低垂挂在点点繁星的夜空。科里亚坐起时,疼痛沿着他的脊椎流窜而下,从颈肩延伸到尾椎。“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需要地图、食物、补给品。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靴子。”科里亚提醒他。

达尼罗瞪着科里亚,眼神麻木死寂。“我今晚就走。”他动手抓起一团团泥巴,装进他的运尸袋里,没有多做解释。当他把狭长的运尸袋装满泥土,他站起来,检视一下成果。“还可以。你应该照着做,科里亚。明天早上,他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睡觉。”

科里亚把拉链拉到下巴。他把头靠着白色石墙,在泥地上画些没有意义的图形。对他而言,这面石墙、这个土坑已经成为藏身之所。他想过逃跑的下场,比方说再度从军、一命呜呼,或是重返家园,而他所能想到的最佳状况莫过于再度被捕、回到这里、再度服刑、安静地照料一小块田地。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只有这么一点企盼。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活得这么久,他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值得活得这么久。他累了。他还差三星期才满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