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6/9页)

补好的破洞在油画的中右方,靠近攀升的山坡,大约跟一张撕成两半的纸牌一样大。在日光的照耀下,青草必须散发出有如翡翠般的色彩,色彩的浓淡渐进绝对不可闪失。我花了好几个钟头调制深浅不同的青绿,一笔一笔仔细为补好的破洞上色。上色之时,我意识到即使札哈洛夫只是描绘一处远方的草地,他的技法依然难以仿效。我往后一靠,凝视油画,搜寻两个熟悉的身影,多年以来,我始终一再搜寻,但是这次不一样。如果娜迪亚在场,而且看得到我在补好的破洞上画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她绝对不会原谅我。

我果决地、迅速地一笔笔画出他们的轮廓。男孩高举手臂,奋力爬坡,身子拉得长长的,双手张得大大的,女人紧随其后,跟着他走上山坡。他们背对着我。日光耙梳青草,成熟的黄杏压得树枝弯了下来。没有人追赶他们。他们无须奔逃。

* *

娜迪亚回来了,我们杯中的白茶已经变凉,她依然还没提到圣彼得堡的眼科外科医生。

“跟你说个好消息。”她边说边伸手摸过地板,搜寻她的皮箱。她递给我两个录像带。“这两部是你想要的电影,是吧?”

我看看两个VHS的外壳。很不幸地,两部都是苏俄喜剧片。

“没错,这两部都是我想看的电影。”

“我还担心街上的小贩骗了我呢。”

“娜迪亚,眼科外科医生怎么说?”

她一语不发,沉默的时间足以把一个李子的皮剥得干干净净。

她眉头一沉,缓缓说道:“重建手术不是没有可能。”

我双手拍拍桌面,鼓起全副精神说声恭喜,脊骨却欲振乏力,直不起腰。如果娜迪亚再也不需要我,如果她搬到瑞典、在一个我永远看不到的客厅组装书架,那我该怎么办?这是个好消息,当然是的,娜迪亚却毫无喜悦之色。“怎么了?很多人等着动这种手术吗?”

“我不会动手术。”

“什么?为什么不会?”

“太贵了。”她依然面向桌子对面的空椅,以为我还坐在那里。“手术得花十一万五千元。”

十一万五千卢布。这是一笔大数目,但并非不可能。说不定必须花好多年积存,但是依然可行,就像是前往白俄罗斯度假。我已经开始构思如何从内政部捞钱。她补了一句:“十一万五千美金。”

我一颗心腾空飞跃,直坠肝胆深处。以三十一卢布兑换一美元的汇率,这个金额简直是天文数字。娜迪亚伸手拿皮包,掏出一个信封。

“我欠你的旅费。帮我数一数。”她说。一时之间,她那种信赖任何人的直觉,真是让人生气。盲人不是应该生性多疑吗?我难道不曾警告她、劝她小心、叫她不可以信赖任何人?但她偏偏变得更轻信、更愿意相信人们并非生来就是骗子和奸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收藏的录像带里多了一部《幸运先生》。(译注:Gentlemen of Fortune,一九七一年出品的经典喜剧片。)

“小钱,别挂在心上。”我说。

“我要还你钱。”

“如果你想当个烈士,你就走进森林里加入他们。”

“帮我数一数。”她坚持,语调正经、冷静、肃穆。“我攒下的残障补助金剩下一点钱,我不需要同情施舍。”

当然没有所谓的残障补助金。政府当然没有按月寄钱给她,也没有补助她这栋我隔壁的公寓。每月初一我送上门、装在内政部信封里的现金,全都出自我的口袋,每个月的房租也由我支付。

“赶快数一数吧。”她说。我们都知道这真是荒唐。但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们的友情、爱情,或是天知道哪种感情,难不成果真出于情投意合,而不是各取所需?我很清楚这是痴心妄想,漫天大谎,而我扮演我的角色,维系这个错觉。我点数一张张每月初一我将装进内政部信封、递回她手中的钞票,点数之后,我们握手,好像已经达成交易、我们再也不亏欠彼此、没有尚待清还的债务、没有仍未完成的义务。

我躺在床上,手指轻抚她残余的秀发,指尖紧贴她的脸颊,慢慢滑动,试图解读一道道划过她的脸庞、有如点字般的伤疤,好像我们之中、瞎了眼的是我。我一只手顺着她的身体的曲线移动,轻轻滑过她隆起的左乳、微翘的臀骨,一直摸到她那圆润光滑、毫无疤痕、只在黑暗中示人的大腿。她翻身,滚向另一侧。

此时此刻,躺在这张床上,你几乎忘了坠落的飞弹、崩塌的博物馆、远得不能再远的青天、有如冰块般在草间滚动的空心砖。寻获她之时,你手里握着那幅札哈洛夫的油画,她的脸孔被大火烧成两半,牙齿格格打颤。你几乎忘了你是怎么把她的脸颊捧在掌心、试图吹气帮她降温,你也几乎忘了你抱着她之时、她是怎么睁着支离破碎的双眼、搜寻你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