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7/9页)

你几乎忘了你已经警告她多少次提防恶人,好像他们是非我族类的怪兽,躲在她的门外,随时准备掠夺容易受到伤害的盲人。当她翻身离开你、拉过毯子盖住她的臀部,你几乎忘了自问:“我今天变成了什么怪兽?”

* *

隔天早上,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看到一幅幅留置在地上的油画。阳光照在焦黑之处,呈现出奇特的美感,好像大火并未毁坏这一件件艺术品,反而让它们表达出残酷的现况。我拿起离我最近的一幅画,一位贵族委托画家绘制了这幅全家福,送给儿子当作结婚礼物。油画最上方的三分之一已被焚毁,贵族、贵族夫人、他的长子、新婚夫妻的头颅也被火舌吞噬,但是他们的躯体依然完好,依然身穿煤灰点点的马裤和衬裙,一只腊肠狗蹲在他们脚边,小狗胖嘟嘟,四只短腿几乎碰不到地,这幅油画意欲昭显家道永远兴旺,结果却只有这只腊肠狗完好无缺。

我把油画挂在墙上一根歪曲的铁钉上,退后几步,仔细瞧瞧,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竟然是我头一次挂上一幅现代画作,想来讶异。我把家具拖到厨房,把其余的油画一幅幅挂满整个客厅,最后剩下那幅经过修复的札哈洛夫。我考虑是否把它摆回衣柜里,让它置身黑暗之中,只供我个人独享,但我心中那股策展人的本能占了上风。我把札哈洛夫挂在墙上那个专属的角落。街童们早已偷走我最后一个招牌,我拿起另一块硬纸板草草书写,钉在门上: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

接下来必须解决警卫的问题。我把一张揉成一团的百元卢布大钞丢下楼梯,街童们就像桑札河中的鳟鱼,肚子饿到不可能不咬带饵的鱼钩。角落冒出一只小手,我伸手一抓,拉出一只瘦巴巴的手臂,钓到一个小孩。他疯狂扭动,大咬我的手腕,我拉着他用力摇晃,直到他终于屈服。我说我打算雇他担任博物馆的警卫。

他停止扭动,说不定惊吓过度,那张百元大钞躺在他的掌心,我合起他的手掌,他的指甲状似生锈,他的衬衫跟七拼八凑的煤灰一样单薄。

“强盗偷走了我门上的招牌。”我告诉他。“我每星期付你和你朋友们三百卢布,请你们帮忙看守。”

其后几星期,我带着每一个观光团到馆中参观。一团红十字会的代表。一团外国油商。一位重量级拳王。一位英国记者。只剩下这些了,一幅幅烧焦的油画发出嘶喊。你不能焚烧灰烬!你不能拆毁瓦砾!身为除了街童之外馆中唯一的员工,我拔擢自己,帮自己冠上一个早该冠上的头衔。我不再是副院长。从今天开始,我是“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馆长。

* *

一天早上,新装的电话铃声大作,我接起电话,内政部长说声哈啰,听来郁闷。“我们百分之百完蛋了。”

“部长先生,真高兴您打电话来。”我回答。我还穿着睡衣,即使只是讲电话,我依然感觉衣衫不整,不太得体。

“外国人出局了。他们用钻探权跟俄罗斯石油公司交换几十架苏俄轰炸机。”

我点点头。难怪他们还没派来他们最机灵、最稳重的代表。“这么说来,俄罗斯石油公司打算钻探?”

“没错。情况可能更糟。”他吃力地说。“我干脆被降级成副部长算了。”

“我已经当了好多年副手,其实没有您以为的那么糟。”

“世界一拉屎,一坨坨大便全都落到副手的额头上。”

我可无法否认。“这对观光局有何影响?”

“你还得再带一组人参观,然后你就得另谋新职。俄罗斯石油公司的欧列格·沃洛诺夫即将前来参观。”

我花了一秒钟才想起这人是谁。“全俄国排名十四的有钱人?”

“现在排名十三。”

“恕我冒犯,部长先生,我曾带领人权分子、平面媒体记者等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的人参观,哪有资格陪同一位有头有脸的大亨参观?更何况,他干吗要求参观?”

“这正是我的疑问!显然是他太太的点子。那个叫作葛莉娜什么娃的女明星,听说你东拼西凑、搞出一间博物馆。你最近忙些什么?”

“部长先生,这事说来话长。”

“你知道我没兴趣听故事。”

“是的,部长先生。”

“好吧,请你务必为他展示我们车臣著名的待客之道。别忘了请他喝一杯没有煮沸的自来水。我们让这位俄国排名第十三的富豪感染肠胃寄生虫吧!”

“请放心,部长先生,我是豪华轿车的司机。”

“我会摆脱困境,鲁斯兰。别为了我的前途操心。说不定我会到美国看看。我想趁着岁数还轻、身体还硬朗、还有办法亲身体验的时候,到密歇根州的马斯基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