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19页)

在隔壁带花园的宫殿里,住着一位史上留名的公爵夫人,但她就像一位隐形人;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只能在《费加罗报》社会新闻栏目里窥知她的行踪:她去普罗旺斯的庄园过复活节了,或返回了巴黎,她在家里请侯爵和公爵们喝下午茶。每逢这种日子,在宫殿的大门前停满了世纪初制造、款式古老、眼看就要散架、只能在交通博物馆里看到的小轿车;在公爵夫人的社交圈内,在这些家族古老、住在圣日耳曼新区的贵族们眼里,这类马达驱动、没有噪声、早就不时髦了的老爷车才最优雅……在公爵夫人宴客的那些日子里,街里有名的甜点师,神态傲慢、留胡子的布韦松先生,负责为公爵府邸送烤点心;据女草药商所知,甜点师的老婆背着他跟住在街角的牙科医生偷腥。从我家阳台可以直接望到公爵夫人家挂着黄色绸缎窗帘的沙龙,宾客们恰好在那里聚会,就像一部法国新天主教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和罗拉在阳台上支着胳膊肘,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既低调又直接地跻身法兰西贵族的社交生活。公爵夫人曾在法兰西王储夫人——吉丝公主的身边当过女伴。但是几年之后,她也陷入了经济窘境,将府邸租给了南美人,她自己闷闷不乐地搬到乡下的庄园里隐居,从我们街区和《费加罗报》的社会新闻栏目里消失了。

在下一条街上,在富丽堂皇的公寓楼里住着暴富的“新贵们”;他们都是受益于路易·菲利普时期经济的市民阶层,在战争期间和贪欲横流的和平繁荣期内聚敛了无数财富。这些法国资产有时数以十亿计地流失于俄罗斯、土耳其的国债,但是总能留下几千个亿为巴尔干国家或海峡对岸的殖民地政治筹资。这些人住在尼尔大街和蒙梭公园一带的楼阁里。每天晚上,他们都情绪高涨地跟妻子们一起,跟情人们包养的求爱者们一起,泡在布里多尼和诺曼底风格、装饰繁复的“歌舞场”内。下午,这些寄生虫精英们懒洋洋地坐在佩特里桑先生开的酒馆里喝鸡尾酒,他们的钱多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无暇谈论政治……我喜欢蒙梭公园,喜欢公园里的莫泊桑雕像,喜欢被宠坏的孩子们大声的叫嚷和伤感的梧桐;我喜欢泰尔奈斯大街的购物氛围,喜欢陡直的卡诺大街的忧郁和梧桐树。青年时代幸福岁月的光芒,照亮了宽敞、宁静的街道。在这个乡下,在寂静的街巷,在五层楼上,没有人会伤害我们。在第一个三月份的日子里,阳光从清晨到日落投进我们住的两个房间,在对开式窗户的纱帘后面,在淡蓝色天空下,高低错落的巴黎房顶已经变得真实和熟悉;庭院中某一扇敞开的窗里,总有留声机在播放;在我头顶的阁楼里,经常有年轻的、有时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租住,每天下午接待在楼道里呼哧带喘地爬楼、老成持重的年长豪绅……我在这幢楼里总共住了四年。我从来不清楚住在同一层楼上的邻居是谁,从未结识楼里的任何一位居民;在住户的门外,也没有钉铜质的名牌。文明的教养和数百年的守密,保护并藏匿了私生活的隐秘。

公寓里大部分的家具是从德鲁奥商场通过拍卖搞来的。我买了一幅绚丽华美的丝绸窗帘,一幅跟公爵家挂的窗帘类似的帷幔,但我惶惑地将它钉在了墙上,因为它实在太大了,远远超过窗户的尺寸。我买了一张桌子和所有没用的东西,多得房间里装不下,罗拉愁得不知所措。与此同时,我还急火火地买了狗;我在夜里出门散步,领回几条很便宜的野狗,那是在瓦格拉姆大街摆夜摊的小贩硬塞到我兜里的。不久,我们把狗送了出去,由于长期被囚禁在五楼的屋子里,它们染上了躁郁症。只有楼长养狗和猫,巴黎所有的楼长都会养,我们楼长也不例外;他们大多养的是劣等品种、三条腿或瘸腿的狗,因为楼长们养的这类狗,总是三天两头被汽车撞倒。我们楼长也经常宠溺一条条残疾、肥胖、倒霉的野狗。我常用小费、礼物和狗讨好这位讲究礼仪、态度严厉的家伙,因为我也跟所有的外国人一样害怕楼长,他们是巴黎警察的耳目。亨利奎特先生——大家这样称呼这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楼长——总是西服革履,平时也一样,一大早就穿着这身领导人的装束出门上街。他从不泄露自己的职业;对于我好奇的探问,他慎重小心地回答说,他干的工作“极其重要”;我在巴黎的匈牙利熟人告诉我说,他是一位刽子手……许多年后我碰到过他一次,那是在蒙马特公墓的大门口,他正神情庄重地指挥一支送葬队伍。

楼道里的电灯不亮,每天夜里都漆黑一片,我们摸索着爬上五楼。“抓住扶手!”我在黑暗的楼道里喊,吵醒了亨利奎特先生,他痛恨并鄙视我们像爬行的怪物,总在半夜三更爬上爬下。但在楼上的两间屋里,我们受到《民法典》保护,我们几乎享受跟法国市民一样的特权。我们慢慢地法国化了:下午去电影院,议政,赚钱,而且无论冬夏都吃绿色沙拉,因为我们想要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