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19页)

后来我发现,法国人的低调和节俭,完全出乎我们的想象。一切全都那样实际,经过周密考虑;一切全都参照经验,讲究方式……我近距离地接触,并仔细地窥探“欧洲人”的生活;我满脸羞红、惭愧不安地感到,我根本不懂得生活的责任,我只是这样活在世界上,我的生活方式和需求超过了一位法国百万富翁的需求。许多年里,我搭乘公共汽车都要坐到最里面的座位;法国人有时会花半个小时等一辆人少的空车,为了能坐二等的硬座……为了能节省两三苏,他们穿着沾满泥水的鞋子,打着雨伞在雨里等待;噢,不仅穷人这样,当地有名的百万富翁也是如此……的确,他们喜欢美食,用餐考究;他们吃礼拜日烤羊腿,一点都不在乎钱。但在平时,他们用马肉和让人胀肚的白面包充饥;他们吃廉价奶酪和粗糙、带筋的次等肉,吃最为便宜、冻得发紫的鸡禽,吃“削价处理”、最后甩卖的死鱼和劣等罐头,吃缺少营养的烩菜和我们从来不堪下咽的发酵粉面条……食品原料的售价极其昂贵;那个时候,中间商与经销商开始狼狈为奸,牟取暴利,这场影响巨大的运动在无形中摧毁了法国人的生活,他们就像政治舞台上的间谍和使节一样遭人厌恨……我们想学会法国人的生活技巧,但是我们缺乏他们拥有自制力的内在素质。法国人能够积攒成财产的那些钱,我们都花到哪儿去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能花在了出租车上。出租车费是那么便宜,而生活节奏又是那般匆忙……只要我在视野里没看到公车,就会下意识地扬起手,立即招来一辆疾驰而至的小轿车。他们对小费格外看重,尤其当客人是外国人时;法国人彬彬有礼地将硬币摆在手掌边缘,跑堂默契地点一下头,收下这笔菲薄的馈赠;但我从来都大手大脚,缺少“零钱智慧”,因此我总是多给小费,脸皮很薄,让我改变做派实在不太可能……当然,我们还雇女佣,那类料理家务的小时工;我为她们敷衍、仓促的工作支付的薪酬,高于我们家乡政府付给持有文凭的公务员的工资。许多年过去,我才意识到,在我周围只有最富有的法国人才雇女佣;就连律师、医生、家境殷实的中产阶级,也不过雇一位“清洁妇”而已,每天上门干一两个小时,一旦被发现把垃圾扫到了床底下,立即被解雇……只有在名副其实的豪门,只有富得流油的豪绅,才会雇帮佣、厨师、女仆和男仆们。法国的中产阶级活得相当低调,就像我们家乡的手工匠。在我住的那个街区内,没有一户小手工匠雇打杂的仆人。

秘密不可能“学到”,这是血缘的秘密,是传统的秘密;有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是文明的秘密……这些富裕的法国人,住在多么狭小的屋子里;这些有钱的屠夫、面点师、食品商、蔬菜小贩和家财万贯的杂货店主,穿着多么破旧、闪光、惹眼的衣服招摇过市;女人们带着多么妩媚、亲切的神情,身穿在百货商场购买的巴黎烂布头[284]!他们午餐时品饮葡萄酒,但他们喝的是多么没味儿的葡萄渣酒[285]!他们的心灵、他们的欢乐都是多么的质朴无华,晚上,他们在人民公园是多么身心投入地欣赏蹩脚音乐——假若一位常受交响乐熏陶的德国杂货店主听到演技糟糕的巴黎街头音乐,肯定会逃之夭夭的……这些百万富翁抽的是多么廉价的烟草啊,他们多么耐心地坐在咖啡馆里,能守着一杯咖啡一直坐到午夜!他们多么贴近生活,多么全神贯注地体验生活琐碎而宁静的快乐和日子赐予他们的一切,他们有多么丰富的情感层次来享受生活,他们用多么庄重的形式包装自己的每一个言行,可一旦受到心性或情景的激发,他们又能多么轻松、自然地抛掉形式!他们到底有没有“秘密”?的确,法国人是有秘密的。他们是雅各宾主义者和“自由石匠”[286],是天主教徒和胡格诺派教徒,是小市民和共产主义者;他们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人种”,但在生活方式、行为举止和处事态度上,都是特立独行的法兰西人。当他们在集市上打架,当他们想到上帝,当他们感受到生活现实,当他们在私生活中“混乱无序”,当他们在关键时刻理清自己的思绪时,他们都是无与伦比的法兰西人。外国人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的风格,永远不能学会他们行为的秘密。

9

城市向着讷伊镇[287]延伸;新型的香榭大道,流光溢彩,就像美国的某条大道,在每个街角都耸立着不太张扬的摩天大楼。帝国时代的亭台楼阁,那些上世纪末建在庭院和花园之间的豪华宫殿都被拆掉。城市大声尖叫、躁乱不安地美国化。城市中汽车的鸣笛、广告的霓虹、俗艳的街景令人头昏眼花;这种风格让法国人也感到陌生,他们被迫接受,心怀鄙视……真正的法国人在灵魂、品位、感知和性情上都很法兰西,他们高傲地漠视野蛮叫嚣和军事炫耀。外国征服者们大把大把地将钞票撒在巴黎的街巷里——用“撒”这个字形容毫不夸张。有一天夜里,我在多摩咖啡馆的地板上、垃圾里、锯末中看到两千法郎,二十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肯定是从哪个酩酊大醉的美国人口袋里掉出来的;有人把钱捡起来,怒气冲冲地揣进兜里,骂骂咧咧地绕开在场的外国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