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19页)

在巴黎定居的外国人,也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氛围里邯郸学步地效仿法国人。他们认为,“值得为巴黎做一次弥撒”[288];他们在生活方式和言行举止上,都好像受洗成为了法兰西人。有一位匈牙利画家蜕变得是那样的彻头彻尾,以至连法国人都认为他是继图卢兹·劳特累克之后第一位终于能够注释和再现“真正巴黎”的艺术家……在法国人中间,我们用缺乏教养的市井语言交谈,衣着打扮都很法国式;可即便如此,我们看上去还是有点像皮条客,有点像葡萄酒商。当然,我们必须赶紧租房,毕竟我们是生活在法国的外乡人。我们在布格涅森林附近找到我们的隐身地,距离凯旋门只有几步之遥,在一幢摇摇欲坠老房子的第五层。我们充满好奇地搬进去,搬进法国房东以很高的房租、恩赐的态度和无法掩饰的鄙视租给我们的两间小屋,感觉像占领者进驻外族领地:打算支起帐篷,但是他们心里清楚,在灌木丛中有敌人在窥视。我们在巴黎有了住房,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大事啊!——窝在旅馆客房里的同胞们从心里非常忌妒我们。他们羡慕我们小小的占领,好奇地跑来做客,爬上五层楼,摇头惊叹。当我第一次睡在“自己的巴黎公寓”里,也感到幸福得晕眩,感觉自己的欧洲职业生涯开始步入正轨……

我们在五层楼上租了两间屋子,卧室和饭厅;还有一间名副其实的浴室,只是煤气炉的火苗像抽风似的不断熄灭;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浴室,我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浪费煤气和水。罗拉注意到,法国人长寿,因为他们“吃很多沙拉并且不洗澡”;但是我固执地坚持匈牙利人的生活方式。在巴黎家中,我染上了肠胃型的伤感主义;每个月我都要炖肉吃,用“油炸干酪面片”款待上门做客的朋友们。因为那里还有厨房,真正的厨房,只属于我们的厨房!——年轻夫妇在炉火旁边,跟在床上一样能焊接他们的婚姻……在这个古怪的、同时容不下两个人的小厨房里,家人派来照顾我们的图特族女厨师茹菲卡,在那里缩手缩脚地洗涮,烧饭。因为我们不敢雇法国女佣,我们害怕她们,害怕巴黎女佣,也害怕她们烧的饭菜;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始终害怕法国人……茹菲卡来自我们老家,来自我的故乡,来自罗拉出生的那栋楼;她既胆怯又傲慢地住在巴黎,匈牙利语讲得磕磕绊绊,对法语有点瞧不起,感觉那是一种粗鲁无礼、没有教养的土著语。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姑娘,丑陋而忧伤。然而,她觉得自己美貌惊人,一天到晚用“巴黎绸带”捯饬自己。她坐在浴室内的大镜子前,就像一位讨厌的公主,无聊至极地享受自己的忧郁。在巴黎当女佣,在这里,在这两个房间和厨房里,在这套连同居室、浴室在内的全部面积还抵不过老家门厅的“公寓”里打扫卫生、做饭、洗衣,对她来说很可能是一种相当优雅的冒险……她很享受上帝的这份安排,让她能够住在巴黎;只是我们无法把她带进城,因为她胆怯,不愿意上街。她通过打手势在隔壁的调料店买东西,“就像一个哑巴”,讲话羞涩,没有谓语,因为回避使用谓语;就像鲁滨孙的仆人礼拜五,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使用动词,而且认死理地只使用动名词……她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缄口不语,缄默而热诚地在巴黎工作,在转身都难的厨房里做饭,做匈牙利餐,下午去邮局给家乡的熟人寄明信片。她对巴黎不感兴趣。她是二月份到的,我们在火车站接到她,满意地和她一起搭出租车穿过巴黎城;她始终眼帘低垂地坐在车内,都没朝大道边的宫殿看一眼,只是到了菜市场附近她的眼睛才开始放光,战胜了羞怯,用尖细的嗓音小声说:“这里可以买到沙拉。”之后,她一连几个月都一言不发。她胆怯、沉静地住在巴黎公寓里,那里的炉台、厨房、洗菜篮、烤肉叉等所有东西对她来说都富于异乡情调,就像在我们眼里刚果河岸村民使用的物品。几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下午,经过我们好半天的怂恿,茹菲卡终于肯跟我们出门散步了,她在塞纳河桥上突然站住,忧伤地说:“船……”在巴黎,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船。

跟对面楼第五层的公寓相仿,我家的窗前也有一个围栏低矮的狭长阳台,双扇对开、下缘接地、横板条式的百叶窗将我们的住所与外界隔绝。形形色色的小市民跟猫跟狗跟金丝雀一起在这里驻扎。晚上,穿着拖鞋和长袖衬衫的男人们俯身坐在窗后的餐桌旁,把脸埋在汤盘里,披头散发、体态慵懒的女人们在陌生人家中招展她们的腰肢。晚上八点,他们准时坐到桌子前;十一点一过,他们准时关上电灯。我对法国人生活方式的了解,都来自阳台上的风景。一连许多年,我彻夜要听对面公寓里生命垂危的退休者痛苦的咳嗽声;直到今天,我一想起巴黎,仍能听到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哑嗓音……从阳台上,我看到他们的葬礼和婚礼,看到女主人背着她们的丈夫跟邮递员偷情,看到他们攥着烤羊腿围桌而坐,看到他们填猜字游戏,锯木头,行房事,用报纸包平时省下的硬币,我看到了他们的生与死……就连茹菲卡耳背、傲慢的耳朵都能听到街巷里播散的小道新闻:婚姻破裂和家庭悲剧;食品商和面点师一边待客一边哼的《您还要什么,我的夫人?》的旋律从窗外飘来,夜里在街上发生的事,能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住在我家对面的草药商,那位头发焦黄、满脸疙瘩的老女人跟她名叫艾玛的老闺女,传播有致命危险的、关于街里的处女和有妇之夫的绯闻。漫长而悲情的小市民爱情,在街区的各个角落里隐秘滋生,交织发展,悄然消亡。女草药商和女儿艾玛相依为命,一边包着椴叶茶,一边怀着苦涩的怨愤和赎罪之心播散着家庭的恐怖消息——几年之后,我们生活在一座充满流言蜚语的乡村里,在巴黎的心脏,在五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