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19页)

汽车向我展示了法国城乡的集市和国道,向我展示了法国市民阶层走过的、并不通坦的漫长道路;来自学校课本的记忆,在这些旅行中启蒙了我,我开始理解这条由地中海和北欧人种融合而成的民众在卡洛林王朝、卡佩王朝、奥尔良王朝、波旁王朝和身穿西服的市民阶层领导下走过的“欧洲”之路。这辆破旧不堪的汽车,为我展开了一幅法国市民阶层历史的画卷,我仿佛参加了一次为进步欧洲人举办的、身临其境的教育培训。我不能付家里的煤气账单,因为我马上要去莫尔莱[295],参观布列塔尼的安妮[296]宫邸……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已搜集够了素材;我卖掉了汽车,回到五层楼上归隐。我的余生大多背向欧洲的风景,转身朝向欧洲书籍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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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年轻人在他们写的书里,以令人惊诧的冷酷和毫不妥协的现实感受抨击了旧时代的、官方的、历史的法国。这一代法国年轻人已经不再去前人爱去的沙龙、咖啡馆和小酒馆寻找体验,而是去中国和加拿大。在他们的作品里,找不到“光荣岁月”的欣狂和帝国主义辞典里任何一个刺耳的定语。他们以出众的学识和触觉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毫无浪漫可言地注视着西方与东方。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他们表达的丰富性令人震惊。置身于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乞丐或残疾人。作家的这种也被称作“谦逊天赋”的积极能量,使人对帕尔纳斯派[297]传统报以不屑;年轻的法国文学让人感受不到诡辩和意图,仿佛对这一代人来说,文学不再存在形式问题……但是对我来说,他们的语言始终还是古老、纯净、敏感、矛盾的材料,是言简意赅的语言。现在连我都不相信,一位作家能在成年时代改用另外一种语言写作,改用法语尤其不太可能;法语那种折磨人的、听起来再耳熟也无济于事的含混不清,在移民的耳朵里回响起不同的声音,这种耳聋令人困惑;当我必须要在两个意思相近的法文定语或主语之间做出选择时,总会陷入惶惑不安……我不清楚一个个词语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或仅仅十年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产生或成熟、过气或时髦的变故;这样既古老、圆熟,又充满了时下所有躁动不安的语言,是不会向外国人和盘托出自己最后的秘密的;在关键时刻——对于作家而言,写作的每个时刻都是如此“关键”——我们感到异教徒刻骨铭心的孤独;词语泄露的只是它的意思,但它的含义始终留作家庭成员的秘密。

读普鲁斯特的书,我震惊地发现书里根本没有丝毫的匠气。在那些年里,普鲁斯特的世界向新一代人敞开了大门;在此之前,他被看作“附庸风雅之徒”,神经症的话痨,一个对摩登社会古怪人的私事津津乐道的饶舌男。很长时间里,只有那些较具勇气的家伙才敢讲述世界的方圆;沿着他们的足迹,充满疑问的新一代人开始怀疑,在普鲁斯特作品里展现的“摩登社会”与世界人类及其所有神话与记忆,存在着直接的血缘联系;在“古怪人的私事”,在细腻描绘的人与人关系、氛围、“微不足道”的言行和邂遇背后,氤氲弥漫着人类完整而古老的体验。普鲁斯特在那些年变成了巨人,他的身影笼罩了一切思想。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影响;即使那些没有读过他作品的人,也逃脱不了。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人物以他无可抵挡的光芒,照亮了文学的素材,并且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异教徒和无知者。追随他的那代人知道如何写作;但是作家们怀疑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能力,而是他们的使命和作家群体的声誉。那些年,最先喊出“文人叛徒”口号的是法国传教士;这些布道者,这些雄辩家,在被保佑或被诅咒的那一代法国作家中率先在欧洲文学里意识到:作家垮台了,他们丧失了威信,他们的话语失去了价值,尘沙不如。文学家们拿大百科全书的历史遗产和作家话语的社会影响力做交易。文学丧失了道德信誉。最完美的诗歌、激情澎湃的戏剧和恢宏的史诗,也不再能够改变人的宿命。作家不再能影响时代的思考,就像热闹非凡的演出,人们观看,鼓掌,很快遗忘。欧洲的诸种“伟大精神”即便摆出所有的威仪,即便使出全部预言的力量,即便铿锵有力地发表宣言,也不再能够说服一位固执的银行家、一位贪污的政治家或一位好战将军可疑的企图。作家们日益完美地采用难以超越的写作技巧表明,他们失败了,他们软弱无力。

他们顶多能作为法兰西义勇兵,作为承担特殊任务的自由军团投身革命;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服从运动。“伟大的”作家们愤怒地抗议这种记者式成功和对“风格艺术家”的出卖;瓦勒里[298]在出任法兰西院士的就职演说中,以复杂的傲慢和由衷的怨愤,闭口不提他的前辈——“风格艺术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名字。年轻的天才待在某家旅馆六层楼的客房里,咬着鹅毛笔趴在稿纸上,他所期待的“成功”,最多像一位技巧高超的吞剑者或聪明绝顶的葡萄酒商所能赢得的名声;必须知道,人们可能会围观并鼓掌,但没有人会再相信他,欧洲文明对一位天才的工程师或运筹帷幄的政治家所抱有的拯救期待,要比对“睿智”的学者所抱的期待多得多,也正当得多。那个时候,宗派更如鱼得水。新神秘主义的笛声吹遍了法兰西的精神生活,渗透到充满雅各宾主义思想的大脑里。各种“运动”到处蔓延:精神运动在政治尝试中迷失,文学运动被纳入政治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