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23/24页)

赶在秋季军营之前,尽快动身。七月一日一早,我就登上开往里昂的火车。二等车厢,挤得满满当当。这是假期的头一天。大部分时间,我都站在车厢过道。将近十小时行程,到达南方。汽车沿着海边行驶。伊桑布尔、圣·马克西姆。自由与探胜,短暂的印象。在我生活的标识中,夏季总是很突出,尽管由于漫长的中午,一年年夏季最终相混淆了。

我在拉加德·弗雷奈小广场边租了一间屋。正是在那里,在咖啡馆餐厅露天座的凉棚下,一天下午,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小说。对面是邮所,在这阳光和睡眠的村子里,每天只开门两小时。在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年满二十一岁了,第二天,我就又要登上火车了。

到巴黎,我藏匿起来。那是八月份。晚上,我去枫丹白露影院,在意大利林荫路,再去瀑布餐馆,在雷伊林荫路……我给父亲一个电话号码:Gobelins 71-91。他早晨九点就给我打来电话,而我上了闹钟,下午两点钟才起床。我继续写小说。最后见我父亲那一面,是在巴比伦街和拉斯帕伊大街的拐角,那家咖啡冰淇淋店。接着,我们之间就是往来信件。“阿贝托·鲁道尔夫·莫迪亚诺,巴黎六区,孔蒂河滨路15号,一九六六年八月三日。亲爱的帕特里克,鉴于你决意任性而为,无视我的决定,那就要面临如下的局面:你二十一岁了,也已成年,对你我再也没有责任了。因此,你就不要指望得到我任何帮助,任何性质的支持;无论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对你采取的决定很简单,你接受与否,都没有讨论的余地:你取消了到八月十日前的延期入伍,准备十一月份入伍。星期三早晨,我们说定一同去勒伊军营,以便撤消你的延期。我们约定十二点半见面,我一直等到十三点一刻,这是你一贯的方式,虚伪而无教养的青年,不赴约甚至不屑于打个电话道歉。可以告诉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对我表现一种如此卑劣的行为。你选择吧,或者随心所欲地生活,完全彻底放弃我的支持,或者遵从我的决定。由你抉择。我可以绝对肯定地告诉你,不管你怎么选择,生活会再次教育你,你父亲是多么有道理。阿贝托·莫迪亚诺。又及,补充一句,我特意召集了我的家庭成员,说明了情况,他们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什么家庭呢?《桑利斯的约会》92中租一晚上的家庭吗?

“巴黎,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亲爱的先生,要知道上一个世纪,那些‘招兵的大官’将他们的受害者灌醉了,让他们按手印当兵。您这么急着想把我拉进勒伊军营,令我想起这种招数。这次服兵役,给了您摆脱我的良机。上周您许诺给我的‘精神支持’,那些士官会接手。至于‘物质的支持’,那就微不足道了,因为我在军营管吃管住。总之,我决意任性而为,无视您的决定。这样,我要面临如下局面:我二十一岁了,也已成年,您对我再也没有责任了。因此,我不能指望得到您任何帮助,任何性质的支持,无论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如今我后悔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并不怨恨他,而且也从未怨恨过。我只是害怕,又被囚禁在东部的一座军营里。假如他再晚十年认识我——这里拿米莱依·乌鲁索夫的话说——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有一点点问题了。他一定会兴趣盎然地听我对他谈文学,而我呢,也会向他提问题,问及他这大资本家的计划,他那神秘的过去。那么,生活就是另一番情景:我们挽着手臂逛街,约见也不再避讳任何人了。

“阿贝托·鲁道尔夫·莫迪亚诺,巴黎六区孔蒂河滨路15号,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我收到你八月四日的来信,不是写给你父亲,而是写给‘亲爱的先生’的。看信的内容,才明白指的是我。你的不诚实和虚伪出了格。这又是波尔多事件的翻版。我让你十一月去当兵,不是轻率的决定。我认为势在必行:你不仅要换换环境,而且你的生活也应有纪律的约束,不可放任自流。你挖苦的话实在卑鄙。我记下你的决定。阿贝托·莫迪亚诺。”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秋到巴黎。我继续写我的小说,每天晚上,在凯勒曼大街居民大楼的房间里,也在穆歇海军上将街尾的两家咖啡馆。

一天夜晚,我暗自纳罕,为什么我同另一些人,到塞纳河的另一边,相聚在乔治和吉吉·达拉干家,而我十四岁半的时候,就曾为了吉吉逃过学……当年她住布鲁塞尔,我母亲在孔蒂河滨路接待她。从那以后,圣日耳曼草场的几位科幻作者、“惶恐”派的几位艺术家就聚拢在她的周围。他们一定都在追求她,而她在丈夫淡漠的眼皮底下,向他们示爱。乔治·达拉干,布鲁塞尔的实业家,花神(咖啡馆)的名副其实的支柱,他就钉在座位上,从九点钟泡到半夜,无疑是为补回在比利时虚度的岁月……跟吉吉在一起,我们谈论过去和已经远逝的我的少年时期。她向我讲述,我父亲晚上带她去“贝壳夏洛王”……她保留了对我父亲的温馨记忆。那是个迷人的男人,遇到那个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才变了。娜塔莉,原来是空姐,是一九五〇年他在巴黎—布拉柴维尔的一次航班上认识的,后来她向我讲述,我父亲手头拮据的日子,不是带她去贝壳夏洛王餐厅,而是去罗杰薯条店吃晚饭……我胆怯地向乔治·达拉干和吉吉提议,看看我的小说手稿,就好像把他们家当成德·卡雅维夫人和先生的沙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