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60/88页)

是的,我爱巴黎,一直没有改变。我在暮色中慢步穿越亚历山大三世桥,望着荣军院闪烁璀璨的金色拱顶,对美国的强烈思念却撕扯我的心。我想家。尽管我在巴黎住了大半辈子,仍然想念心中的家乡。我想念随性和自由、空阔和自在感,想念我的语言,简简单单用“你”就可以称呼所有人,而不必刻意区分何时该用“您”,我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掌控这项称谓的艺术。不可否认,我想念妹妹、父母,对美国更是前所未有地思念。

我离住处越来越近了,巴黎人最痛恨的蒙帕纳斯大楼像是在向我招手。我倒是不讨厌这栋巨大的建筑,因为它能指引我回家的方向。突然间,我好想知道巴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被德军占领期间是什么模样;想知道莎拉那个时代的巴黎,身穿灰绿色制服、头戴圆钢盔的德军,没有通融余地的宵禁和身份盘查,以德文书写的广告牌,宏伟的建筑物上悬挂着纳粹党徽是什么模样。

还有,佩戴黄色星星的孩子们。

诊所宽敞舒适,接待人员态度和蔼,护士脸上堆满了笑容,还精心摆设了花朵。我约定的手术时间是早上七点,但是诊所人员要求我在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先住进来。而伯特兰,因为刚好要谈一桩重要生意,所以要到布鲁塞尔出差。我并不坚持要他陪我,他不在身边,我反而觉得好过些。病房的墙壁漆着宜人的米白色,我虽然独自一人,却觉得比较舒服。换成别的时候,我可能无法了解伯特兰的在场为何会显得多余,他毕竟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眼前我正面对生命中最严重的危机,他的缺席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动作呆滞,毫无意识地折叠衣物,将牙刷摆到洗脸盆上方的架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安静街道对面的住宅门面。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出现,但我假装听不见。你疯了吗,当真打算打掉孩子?我没将这个最后决定告诉任何人。除了伯特兰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当我把决定告诉伯特兰时,他开心极了,热切地亲吻我的头顶——但是,我真想忘了这回事。

我坐在窄床上,从皮包里拿出莎拉的档案。除了莎拉之外,我现在脑子里容不下其他人。寻找莎拉俨然成为一项神圣的任务,让我能够抬头挺胸,驱散掉笼罩生命的哀愁。但我要如何找到她呢?电话簿里找不到莎拉·史塔辛斯基,也没有莎拉·迪福尔,如果真能找到,那未免也太容易了。朱尔斯·迪福尔的发信地址已经不复存在,于是我决定寻找他的儿孙,也就是摄于图维尔那张照片中的两个年轻人——加斯帕德和尼古拉斯·迪福尔。他们现在应该有六七十岁了。

不过不巧,迪福尔这个姓氏太寻常了,光是奥尔良一带就有上百人,我得逐一电话联络。上个星期我花了许多时间,努力在网络上寻来各类电话册,拼命打电话,却一无所获。

就在住院的这天早晨,我和一位住在巴黎的娜塔莉·迪福尔通了电话,年轻女孩的声音甜美悦耳。我开始重述对陌生人说了无数次的句子:“我叫茱莉娅·嘉蒙德,是个记者,想寻找一位出生于一九三二年的莎拉·迪福尔,另外相关的人名还有加斯帕德和尼古拉斯·迪福尔——”

她打断我的话。加斯帕德·迪福尔是她的祖父,住在阿谢尔勒马谢,就在奥尔良郊外。他的电话号码没有登录。我紧握话筒,几乎喘不过气来。我问她是否还记得莎拉·迪福尔,结果年轻的娜塔莉笑了出来。笑声中并无恶意,她表示自己出生于一九八二年,对祖父的童年所知不多。没有,她从来没听说过莎拉·迪福尔,也没有特殊印象。但如果我想知道,她可以打电话询问她的祖父。他是个严肃的老古板,一点儿也不喜欢电话,但是她愿意为我与他联络,再将消息回报给我。她向我要了电话号码,接着说:“你是美国人吗?说法文的腔调很好听。”

我等了一整天,却没接到她的电话。什么都没有。我不断检查自己的手机,查看电池是否充了电,有没有开机。等了许久仍然没有消息。也许加斯帕德·迪福尔不想和记者谈论莎拉,也许我的说服力不够好,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说自己是个记者,而该自称是家族友人——这也不行,我不能造假,也不想撒谎。

我在地图上找到阿谢尔勒马谢,这个小村庄就位于奥尔良和皮蒂维耶之间,离博恩拉罗朗德集中营也不算远。朱尔斯和珍妮薇老家的地址并不在这里,所以应该也不是莎拉度过十年岁月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