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9/17页)

“走,上歌剧院的舞厅去,现在一点半,正是时候。”

“走。”他说,又喝了一杯白兰地。

这是1849年初,两场大病之间的虚假的复原时期,人们还在等待着,或者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时候重又演出一场闹剧或喜剧。

……在歌舞大厅转了一会儿,我们便站在那里,欣赏一组跳得特别出色的瓜德里尔舞,那是由搽粉的码头工人和脸上涂铅粉的小丑组成的。四个姑娘都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显得婀娜多姿,招人喜爱;她们兴致勃勃,沉醉在舞蹈中,常常不知不觉从跳瓜德里尔舞变成跳康康舞。我们正觉得目不暇接,蓦地瓜德里尔舞散开了(按照书报审查制度的黄金时代我们的新闻记者们通常的说法,这是“不以跳舞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变化”),一个舞女,啊,还是最漂亮的一个,这么熟练地、又这么拙劣地把肩膀一缩,那件衬衫便滑了下来,露出了半个胸脯和一部分背部,简直超过了美国女人,尤其是那些徐娘半老的英国夫人(她们除了肩膀已拿不出别的迷人的东西了)在循规蹈矩的晚会上,在考文特花园64最显目的包厢中的表现(正由于这情形,在二楼的厢座里才无法正襟危坐,静听《无罪的女神》或《在柳树下》65)。

我对我那位伤风的美术家说:“要是米开朗琪罗或提香在这儿就好了,快拿起您的画笔,要不,她又得拉上衣服了。”可是我刚说完,一只黑黑的大手——不是米开朗琪罗或提香的手,而是巴黎警察的手,已抓住女孩子的领圈,把她拉出瓜德里尔舞带走了。小姑娘拼命挣扎,那副样子就像给父母拉去洗冷水澡的孩子,但是人类的正义和秩序还是占了优势,得到了实现。其他舞女和与她们搭配的小丑互相看了一眼,便另找了一个码头工人,重又把腿举得比头更高,为了便于疯狂的舞姿,还彼此跳开了几步,对普洛塞皮娜66的被劫走几乎毫不在意。

“我们去瞧瞧,警察怎么打发她;”我对我的同伴说,“我看见她是从那扇门给带走的。”

我们走下了旁边的楼梯。谁见过青铜狗怎样全神贯注地、有些担心地注视乌龟的,便很容易想象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幕。不幸的姑娘穿着薄薄的衣服,对着寒风坐在石台阶上,在淌眼泪;干瘦高大的警察全副武装,露出凶狠而又愚蠢认真的脸色,站在她面前,他的下巴上挂着一簇小小的胡子,唇髭已经灰白。他神气活现,合抱着双臂,一眼不眨地盯着小姑娘,看她要哭到什么时候为止,一边催促道:

“走吧,走吧!”

小姑娘一边抽抽搭搭哭个不住,一边还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

“哼……大家还说……还说……说什么……我们是共和国……可是……却不准我们爱怎么跳舞就怎么跳舞!……”

这一切这么滑稽,又这么令人同情,于是我决定搭救这位当了俘虏的小姑娘,也在她眼中恢复共和制度的名誉。

“这位老兄,”我开口道,口气尽量表示对警察充满敬意和好感,“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小姑娘?”

“把她拘留到明天。”他冷冷地回答。

哭声加倍响了。

“让她明白应该怎么穿衬衫。”秩序和社会道德的保卫者补充道。

“这太不幸了,警长,您不如饶了她吧。”

“不成。这是规则。”

“现在是节日……”

“您这么关心?她是您的朋友?”

“哦,说实话,我有生以来还第一次看见她!连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您问她好了。我们是外国人,我们觉得奇怪,巴黎为什么对一个小姑娘这么严厉,瞧,她的身体这么单薄。在我们国内,大家认为这里的警察是十分和善的……既然这样,为什么准许跳康康舞,既然准许了,跳舞的人有时难免把腿举得高一些,或者把衣领放得低一些。”

“也许是这样。”警察被我的口才弄得无计可施,主要是我提到外国人对巴黎的警察如此敬重的话打动了他。

“再说,”我又道,“您瞧您做的事。您会把她冻坏的——把一个几乎光着身子的小姑娘从闷热的大厅中拉到这种大风里……”

“她自己不肯走啊。得啦,就这么办,如果您向我保证,她今天不再走进舞厅,我可以放她。”

“好极了!说真的,我知道警长先生会这么宽宏大量的,我衷心感谢您。”

于是我必须跟获得解放的可怜虫会谈了。

“请原谅我干预您的事,尽管我们素不相识。”

她向我伸出了火热潮湿的小手,还用更加潮湿和热烈的眼睛注视着我。

“您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吧?如果您不能向我保证,或者马上离开这里,我便不能为您担保。事实上,这牺牲不大,我估计现在已经三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