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11/17页)

这个典型,这类人物,这种状况,今天已不复存在。这是从前大学生的女朋友,从拉丁区跑到塞纳河这边的风流女子,她们既没有使自己堕落为马路天使,也没有爬上茶花女稳固的社会地位。这个典型现在没有了,正如现在已没有亲切的炉边谈话,圆桌边的朗诵和融洽的茶话会。现在有的是另一种方式,另一些声音,另一些人,另一些谈话……它们有自己的音阶,自己的旋律。30年代那种轻佻的、显得有些放荡的因素,那种卖弄风情的淘气作风曾风行一时,它给人以辛辣的感觉,但依然保持着火热的、不拘形迹的优美性质,包含着俏皮和智慧。随着商业的兴旺发达,它抛弃了一切多余的东西,为外表牺牲了内在的因素,一切都以赤裸裸的面目出现。列昂京娜是巴黎无拘无束的女孩子的典型,她那种活泼的、聪明的、娇憨天真的、闪闪发光的、自由放任的、必要时也是高傲不羁的性格,现在不需要了,出卖色相成了一时的风气。对于林荫道上的勒夫莱斯72们,重要的只是女人的肉体,尤其是有主人的肉体。这比较便宜,也不致成为累赘——她由别人养活,却可以供他取乐,他只要付些小费。一个在路易-菲力普登基年代度过青春时期的老人对我说:“真的……我再也看不到啦……那优美的风度,那机智的谈吐在哪儿?……亲爱的先生,这一切再也谈不到啦……那才是美,才令人赏心悦目……可现在,只是肉的买卖……鲁本斯73的画。”

这使我想起在50年代,亲切和善的塔朗迪埃74对他心爱的法国的抱怨,他以音乐作譬喻,向我说明了它的堕落。他说:“在二月革命后最初的日子里,我们还是伟大的,那时到处唱的是《马赛曲》,在咖啡馆里,在街头,在游行队伍中,都能听到《马赛曲》。每个戏院里都在唱《马赛曲》,有时在炮声中唱,有时跟着拉歇尔75唱。到了没有生气的、比较平静的日子……《为祖国而死》76的单调声音便代替了它。这还没有什么,我们的堕落更深……《在劳动中累得筋疲力尽的少尉,的令,的令,丁,丁,丁》77……整个城市,这全世界的首都,整个法国,都唱起了这支无聊的歌。这还没完,这以后我们弹奏和演唱的更糟,从《到叙利亚去》到《究竟为什么要爱玛戈》78,全是毫无意义、下流无聊的东西,简直不能再坏了。”

能!塔朗迪埃还没预见到《我是生胡子的女人》和《沙皮尔》79呢——他见到的仍是轻佻的风气,不是出卖肉体的时代

肉欲是谈不到闲情逸致的,它不需要任何装饰。于是肉体战胜了精神,正如我十年前已讲过的,大理石姑娘玛戈挤掉了贝朗瑞的丽采特80和世上所有的列昂京娜。丽采特们是有自己的人道精神,自己的诗歌,自己的荣誉观念的。她们爱好热闹和娱乐超过酒和晚餐,她们爱好晚餐主要是爱它的气氛,它的灯光、甜蜜和色彩。没有歌声和舞蹈,没有欢笑和闲聊,她们便不能生活。在最豪华的深闺中,她们也会在一年内枯萎,以至死去。她们的最高代表便是德雅泽81——在世界大舞台和小杂耍剧院中的她。德雅泽在四十岁还是年轻的,她体现了贝朗瑞的歌曲和伏尔泰的隽句;她像荣誉的守卫者,改变着她的崇拜者,她对黄金弃如敝屣,可以为了从灾难中拯救自己的女友而投进任何一个人的怀抱。

现在一切都简单化了,直接化了,靠近了目的,正如从前地主们说的,他们宁可喝伏特加,不要葡萄酒。漂亮风趣的女人装模作样,使你陶醉;轻佻时髦的女人玩弄手段,使你迷恋,两者都要花钱,花时间。出卖肉体的女人却可以直接投进上钩者的怀抱,用自己的姿色勾引他,拉住他,不必讲一句多余的话。这里没有序幕,开始与尾声合为一体。何况在政府和科学的关怀下,从前的两种危险也消失了——警察和医学近来都已获得了巨大进步。

……那么肉体之后还有什么呢?雨果的章鱼82是绝对成不了气候的,也许由于它太卑鄙了,人类不可能停留在出卖肉体的阶段?不过还是不要预言的好。上天的意图是变幻莫测的。

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卡珊德拉之歌83的两种前途,哪一种会降临到列昂京娜身上呢?她那本来娇嫩美好的脸蛋最后是靠在自己家中绣花边的枕头上,还是靠在救济所医院病床的硬枕头上,以便永远合上眼睛,或者重新醒来迎接贫穷和灾难呢?也许她遇到的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她正在忙着出嫁女儿,或者正在积钱,以便给儿子买一个当兵的替身……要知道她如今年纪不轻了,应该早已过了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