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7/17页)

我走了进去;一切显得整齐清洁,树木,花草,院子里有一些英国孩子,那种胖胖的、圆圆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会使你不由得衷心希望他们永远不要遇到吃人魔王的孩子……出来了一个老婆子,问我什么事,我说了缘由;开始谈话时,她先向我声明,她不是女用人,“主要是出于友谊”在这里帮忙的,阿道尔芬太太到医院或养老院去了,她是养老院的女施主。然后她带我去看“非常舒适的房间”,在社交季节,这还是第一次没人居住,今天早上两个美国人,一个俄国公爵还来看过房子,因此那位“主要是出于友谊”在这里帮忙的老婆子,劝我不要错过机会。我为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和偏爱,向她表示了感谢,然后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是德国人吗?”

“是的。先生您呢?”

“我是俄国人。”

“那太好了,我在彼得堡住过很久很久。说真的,这么好的城市再也没有了,永远不会有了。”

“我听了很高兴。您离开彼得堡好久了吧?”

“对,不少日子了,我们在这儿至少已住了二十年。我从小就跟阿道尔芬太太是朋友,后来也从不想离开她。她不大关心家务,一切都很乱,需要有个人照料。我的保护人买下这个小小的乐园之后,马上从不伦瑞克写信给我……”

“您住在彼得堡什么地方?”我突然问她。

“哦,我们住在城里最好的地区,那儿住的全是大官和将军。我好几次见到故世的皇上坐了马车或一匹马拉的雪橇经过,那么威严……可以说是真正的君主。”

“您住在涅瓦大街,海军大街?”

“哦,不是涅瓦大街的街面上,是在它旁边,警察桥附近。”

我想:“够了,够了,我知道了。”于是请老婆子转告,我会来跟阿道尔芬太太商谈房子的。

每逢我见到旧时代的残余,破败的古迹,总不免感触万端,不论那是维斯太37庙,还是其他神庙,都一样……“出于友谊”的老婆子陪我穿过花园,直送到大门口。

“哦,我们的邻居,他也在彼得堡住过很久……”她向我指指一幢粉刷得漂漂亮亮的大房子,现在门口有一块英文牌子:“大小套间出租(带家具或不带家具)”。“您一定知道弗洛里安尼吧?他是宫廷理发师,住在米里翁大街附近,只因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受到牵连,差点给送往西伯利亚……您知道,有时因为心地太忠厚也会遭到飞来横祸。”

我想:“看来她非把弗洛里安尼和我扯在一起不可,好像我是他的‘难友’似的。”

“对,对,现在我有些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件事,它牵涉到主教公会的总检察官,另外还有一些神学家和近卫军军官……”

“瞧,他来了。”

一个干瘪的、掉了牙齿的小老头走到了门口,他戴一顶水手或儿童戴的小草帽,帽顶围一条蓝绶带,身穿浅绿色短大衣和条纹裤子……他抬起枯涩迟钝、没有生气的眼睛,向“出于友谊”的老婆子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在翕动。

“要我叫他过来吗?”

“不必了,谢谢您……我目前不能见他,您瞧,我连胡子也没刮……再见。哦,请问,我有没有弄错,弗洛里安尼先生应该得过红绶带吧?”

“对,对,他给慈善机关捐过不少钱。”

“一颗美好的心!”

在古典主义时代,作家们喜欢把已死和刚死的人带到阴间,让他们在那里谈天说地拉呱儿。在我们的现实主义时代,一切都在地上进行,甚至把一部分阴间也搬到了人间。爱丽舍田园38伸展到爱丽舍河岸,爱丽舍海边,然后化成硫黄温泉,在这里或那里喷射,又在山脚下形成一个个湖泊,它们可以论亩出售,开辟成一个个葡萄园……一个人经历了动荡不安的一生以后死了,他的一部分便来到这里,度过灵魂转化的第一阶段,从净界升入天国的这个预备班级。

每个人活了五十年以后,便得抛弃整个世界,甚至两个世界——对于它的消失,他已习以为常,准备接受另一幕新的场景了。这时,早已消逝的时代的一些名字和面貌,又会一再出现在他的道路上,唤起一系列幻象和画面,那些埋葬在无边无际的记忆的墓穴中,可以随时听候召唤的东西,它们有时引起的是微笑,有时是叹息,有时也可能是啼泣……

那些像浮士德一样希望看到“母亲”,甚至“父亲”的人,不需要任何靡非斯特菲勒斯的引导,只要买一张票,坐上火车,到南方走一趟就成了。从戛纳和格拉斯39开始,那个早已过去的时代的幽灵便在这片温暖的天地中游荡,他们聚集在海边,弯腰曲背,安详地等待着卡隆40把自己渡过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