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9/14页)

在尼斯,福格特以非凡的勤奋从事工作……地中海边温暖平静的海湾为各种海上生物提供了丰富的孳生地,以致随处可以找到它们。到了夜里,它们的磷光闪闪烁烁,像垄沟似的分布在海面;在船身和船桨的后边,纽鳃鳟46几乎可以用手,用任何器皿随意捞到。因此这里有取之不尽的材料。从一清早起,福格特便对着显微镜坐下,观察,绘图,记录,阅读,到了五时,便去游泳(他在水里像鱼一样灵活),有时跟我一起,然后上我家吃饭;他永远是愉快的,随时准备进行学术论争,或做各种小事,跟着钢琴唱些滑稽歌曲,或者给孩子们讲故事,他的话总是那么生动,孩子们会一动不动接连听几个小时。

福格特具有杰出的教育才能。他在我家里半真半假地给女士们讲过几次生理学。他讲的一切都这么有趣,这么单纯,表达得这么鲜明生动,而他为了达到这种明确性所经历的漫长路程,却没有人知道。教育的全部任务正在这里——为了使科学变得容易理解,容易接受,就得迫使它用简单的、普通的语言说明自己。

没有不能懂的科学,只有不能懂的叙述,那就是还没有消化的语言。学者的语言是程式化语言,与符号无异,这是一种速写,一种代用品,只适合于学者;内容隐藏在代数公式中,是为了在揭示规律时不必千百次重复同一些话。在通过一系列烦琐的方法时,科学的内容身上长满了这类学院的杂草,而教条主义者习惯了这套乖僻的语言,不会使用别的语言,它对于他们是可以理解的——年老之后,他们甚至觉得这种语言非常宝贵,这是他们用血汗挣到的收获,与庸俗的语言是不同的。随着我们从学生走向实际知识,桁架和脚手架就变得讨厌了,我们要求单纯的叙述。谁没有看到,初学者使用的艰难术语总是比精通的人多得多?

科学上晦涩的第二个原因来自教学者的不良用心,他们企图掩盖一部分真理,回避危险的问题。科学怀有某种目的,而不是传播真正的知识,它就不是科学。它应该具备直言不讳的勇气。谁也不能指责福格特不够坦率,畏缩退让。倒是“感情脆弱的人”会责备他过于直截了当,过于直截了当地说明他所认识的、与公认的谎言针锋相对的真理。基督教观念使我们习惯了二元论和理想的思维方式,以致一切自然而健康的东西反而引起我们的不快。我们的智慧经过许多世纪的歪曲,看不惯毫不掩饰的美和日光,需要阴暗的粉饰。

不少人读了福格特写的东西十分气愤,认为他满不在乎地接受了最尖锐的结论,轻易抛弃了公认的事物,毫不痛心,也不想花大力气,便企图调和神学与生物学,仿佛神学根本不在他的话下。

确实,福格特的个性就是这样,他从来不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可能改变,他那直率的现实主义便来源于此。神学的诘难对他只具有历史意义;从他朴素的观点来看,二元论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屑与它展开认真的论争,正如他的对手们(化学神学家和生理学圣父们)也不可能郑重其事地去驳斥魔法或占星术。福格特只是以嬉笑怒骂的方式答复他们的攻击,但是不幸,这是不够的。

他面对的那些无稽之谈是普遍的看法,因而是十分严重的。人脑的童年时期正是这样,它不能接受简单的真理;对于不明事理、迷惘、混乱的头脑而言,只有不能理解的事物,不可能的或荒谬的事物,才是可以理解的。

不用讲普通的老百姓,就连文学和教育界,法律和知识界,政府和革命家们,也争先恐后地支持人类世代相传的荒唐见解。正如七十年前严峻的自然神论者罗伯斯庇尔之处死阿纳卡西斯·克洛斯47一样,今天的某些瓦格纳48们也会把福格特送上断头台。

战斗是不可能的,优势在他们一边。面对这一小群学者、自然科学家、医生、两三个思想家和诗人的是整个世界:从庇护九世和他的《圣母无原罪成胎谕》49,到马志尼的“共和制上帝”50;从莫斯科的正教斯拉夫主义政客,到拉多维茨中将51——他临死时还念念不忘交代生理学教授瓦格纳:灵魂是不灭的,必须保卫它,这是一件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写进遗嘱的事;从美国召唤亡灵的巫师,到英国骑在马上向列队的印第安人宣讲上帝教诲的上校传教士。自由人所能做的只是保持对真理的信念,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几代人身上……

……有人企图证明,这种精神错乱,这种宗教狂热是公民社会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了让人能平静地生活在别人旁边,必须使双方失去理智,吓唬他们,而这种疯狂是唯一的手段,依靠它才能创造历史,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