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7/14页)

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但不论谈什么,他似乎都很熟悉,而且对答如流,妙趣横生,有自己的见解。有人提到了联邦音乐会,它是这天上午在伯尔尼大教堂举行的,除了福格特,大家都参加了。音乐会规模巨大,瑞士各地的音乐家和男女歌唱家全都汇集到了这儿。音乐当然是圣乐,演奏的海顿的名作《创世记》技巧纯熟,表现深刻。听众全神贯注,但很冷淡,走出大教堂时,像做了礼拜出来。我不知道他们的虔诚精神怎样,但情绪是不高的。我自己也是这种感觉。由于一时不慎,我向一起走出大教堂的几个熟人谈到了这一点;不幸这些人都是虔诚的学者,热情的音乐家,他们听后便攻击我,宣称我是门外汉,不适宜听深刻、严肃的音乐。“您只喜欢肖邦的圆舞曲。”他们说。我想,这还问题不大,但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法官,因此没有申辩。

必须有极大的勇气才能承认自己的印象与普遍接受的观点或偏见相反。长期以来,我不敢在旁人面前公开说, 《被解放的耶路撒冷》33索然无味, 《新爱洛伊丝》34使我无法读完, 《赫尔曼与窦绿苔》35虽然是一部杰作,但枯燥得叫人讨厌。我向福格特谈了这样的意思,告诉了他我对音乐会的看法。

“那么,”他问,“您喜欢莫扎特吧?”

“非常喜欢,无条件喜欢。”

“这我理解,因为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生活在现代的人怎么能矫揉造作到这种地步,以致在那样的宗教情绪面前会感到其乐无穷,十分自然呢?对于我们,正如不可能有宗教文学一样,也不可能有虔诚派音乐——它们在我们眼里只有历史意义。相反,莫扎特表现的是我们所熟悉的生活,他的曲子发自内心丰富的感觉和热情,不吐不快,不是为了祈祷。我记得,当《唐璜》,当《费加罗的婚礼》36刚出现时,它们使人多么兴奋,带给了我们多少新的欢乐的源泉!莫扎特的音乐开创了一个新世纪,正如歌德的《浮士德》,正如1789年一样,是人类智慧的革命。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18世纪的启蒙思想和尘世生活闯入了音乐;随着莫扎特的出现,革命和新世纪走进了艺术中。是的,在《浮士德》之后,谁还会读克洛卜施托克37的诗歌,没有信念的人谁还会去听音乐中的这种礼拜仪式?”

老人娓娓而谈,讲得滔滔不绝,引人入胜,我在他的酒杯里又斟了两次酒,他没有拒绝,也不忙着喝。最后他看了看表。

“哎哟!已经两点了,再见,九点钟我还得去看一个病人。”

我怀着真诚的友谊送他回家。

过了两年,事实证明他那盖满白发的头脑还多么清醒有力,他的理论还多么接近真理,那就是说多么接近实际。库德利赫医生38是维也纳的流亡者,向福格特的一个女儿求婚,父亲同意了,但是新教宗教事务所忽然要未婚夫提交出生证件。他是流亡者,当然不可能从奥地利弄到证件,因此他提交了对他进行缺席审判的判决书。本来这事只要有福格特一人证明和同意就可以了,但伯尔尼的虔诚派教徒出于对福格特和一切流亡者的仇视,坚持要出生证。于是福格特邀集了所有的朋友和教授,以及伯尔尼的各界知名人士,向他们宣布了这件事,然后把女儿和库德利赫叫来,拿起他们的手,给他们主持了婚礼,向在场的人说道:

“朋友们,我请你们作证,我作为父亲祝福这婚姻,并根据我女儿本人的意愿,把她嫁给这个人。”

这个行动吓坏了瑞士的虔诚派教会,它又恨又怕,因为开创这先例的不是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不是无家可归的流亡者,而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人人尊敬的老人。

现在我得丢下父亲,谈他的大儿子了。

我与他是1847年在巴枯宁家认识的,但直到我们住在尼斯的两年才特别接近。他不仅思想豁达,而且在我见过的人中,性格也是最开朗的。如果我知道他不致活得太久,我还会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可惜命运是不可预测的,它让他一直活到了现在,然而它给予他的却只是偏头痛。他的天性是实际的,活跃的,对一切都开诚布公;他具有获得幸福生活的许多条件,永远不致烦恼的全部条件,几乎没有什么会引起他内心的痛苦,他也不会让不满的思想折磨自己,在理论上既没有怀疑和困惑,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忧虑和不能实现的理想。他是自然美的热烈崇拜者,孜孜不倦的科学工作者,一切在他看来都轻而易举,毫不费力;他根本不是迂腐的学究,他像艺术家一样对待自己的工作,它便是他的乐趣;从性格上说他是激进的,从气质上说他是现实的,但是从他对待事物的明朗而仁慈的讽刺态度看,他是具有人道精神的人。他的生活环境再也确切不过地可以应用但丁的那句话:“这儿的人是幸福的。”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