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9/12页)

“果戈理的《外套》实在太可怕了,”有一次斯特罗戈诺夫对叶·科尔什说,“您想,这个幽灵站在桥上,干脆把我们每个人的外套从肩上剥掉。您得站在我的地位来看这篇小说。”

“我办不到,”科尔什回答,“我不习惯从一个拥有三万农奴的人的角度来看问题。”

的确,戴着领地继承权和尼古拉花体字这两副有色眼镜,是不容易看清这个世界的;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有时也会越出常轨,变成纯粹的将军衔侍从武官,即脾气乖张暴戾,尤其是当他的胆汁性痔疮发作的时候。但是他的将军气质不够,因此即使这时仍会露出性格中善良的一面。为了阐明我想谈的问题,我不妨引用一件事例。

有个官费大学生成绩很好,毕业之后被派往外省一所中学当了高年级教师。一次他听说,莫斯科一所中学有了一个与他同一专业的初年级教师的空缺,便跑去找伯爵要求调动。年轻人的目的是为了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在外省缺少这个条件。不巧得很,斯特罗戈诺夫走出办公室时,脸像教堂的蜡烛一样黄。

“您有什么权利得到这个位子?”他问,眼睛瞧着旁边,一面用手指捻唇髭。

“伯爵,我向您要求这位子是因为现在正好有了空缺。”

“哦,”伯爵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现在我国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也出缺了,您也想要求这个位子吗?”

“我不知道这是由您大人管辖的,”年轻人回答,“如果您让我得到大使的职位,我自然万分感激。”

伯爵脸色更黄了,然而客气地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我自己与他的交往也是非常有趣的。我们的初次会晤便带上了亲密的色彩,它具有鲜明的俄罗斯情调。

一天晚上,在弗拉基米尔,我坐在雷别杰河对岸的家中;突然,一个中学教员穿着制服来找我,他是耶拿大学的博士,德国人,名叫德利奇。德利奇博士对我说,莫斯科的大学总监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早上来了,派他约我明天上午十点去看他。

“没有这回事,我根本不认识他,您一定弄错了。”

“这不可能。伯爵还和蔼可亲地向我了解了您在这儿的状况呢。喂,去不去啊?”

我作为俄国人,虽然仍与德利奇争论,仍相信不必多此一举,但第二天还是去了。

阿尔菲耶里40因为不是俄国人,所以行动与我不同。法军元帅占领佛罗伦萨后,邀请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参加晚会。他回了一封信给元帅:如果这只是私人的邀请,那么他非常感激,但是请元帅原谅,因为他从不上陌生人家中;如果这是命令,那么他知道城内处在戒严状态,晚上八时出门必然被送进监牢。

斯特罗戈诺夫是把我当作从前大学留下的一件古玩,一个流离失所的学生,约我会面的。他不过想见见我,尤其想向我吹嘘一下他在大学实施的改革——人总是难免有这种短处的,哪怕他肩上已有了很厚的穗饰。

他对我很客气,讲了一大堆恭维话,然后迅速扯到了正题上。“可惜您不能上莫斯科,现在您见了大学会不认识了;从建筑和课堂到教授和教学内容,统统都变了”等等。

为了表示我在仔细倾听,不是庸俗的傻瓜,我很谦虚地指出,教学内容之所以改变,大概是因为有许多新的教授从国外回来了。

“这毫无疑问,”伯爵回答,“但此外,领导的精神,统一,您知道,精神上的团结一致……”

不过,说句公道话,他那“精神上的团结一致”给大学带来的利益,确实比泽姆利亚尼卡41的“正直和秩序”对医院做出的贡献大得多。莫斯科大学应该感谢他的地方不少……但是想起他居然对一个因政治错误而流放异地、接受管制的人,吹嘘他的功绩,还是不能不叫人觉得好笑。本来,一个因政治错误而被流放的人,竟给一位将军衔侍从武官毫无必要地当作座上客,这已经够滑稽了。啊,俄罗斯哟!……外国人看到我们这一切觉得不理解,又何足怪哉!

第二次我在彼得堡遇到他,那正是我流放诺夫哥罗德即将出发的时候。他住在他的弟弟内务大臣的家中。我踏进客厅时,他刚好出来。他穿着白制服裤,佩戴着全部勋章,肩头披了绶带,正要进宫觐见。看到我,他站住了,把我引到一边,详细询问我的案情。他们弟兄俩对我的被无理放逐都感到很气愤。

这是我的妻生病的时候,几天前她刚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死了。我的眼神和谈吐一定流露了极大的愤怒或烦恼,因为斯特罗戈诺夫突然劝我要以基督的温顺忍受一切考验。

“要知道,”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只十字架。”

“有时甚至很多呢。”我心里想,望望他胸前那形形色色的十字架,忍不住噗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