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14/35页)

“对不起,对不起,”西尔维说,“这真是大错特错……”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黑婆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西尔维仓皇穿上外套,“休息一下。”但西尔维只想离开这房间,因为似乎有阵阵强烈的巫术如闪电般在她周围跳动。她懊悔自己竟然会想到这种馊主意,绝望地希望自己的愚蠢并没有伤及她的天命,或造成它反弹,或甚至吵醒它。她为什么就不让它安详地在原处沉睡、不去打扰任何人呢?她的心脏自责得狂跳不已,她用颤抖的手取出皮包,翻找着她为这场疯狂行为所准备的那叠钞票。

看见西尔维拿出来的钱,黑婆退了开去,仿佛觉得那钞票会咬人似的。倘若西尔维给她的是金币、是强效药草、是有褒扬力的奖章或一本玄秘之书,她就会接受,毕竟她通过了试炼,得到一点回报是应该的:但她绝对不收用来买杂货的肮脏钞票,不收千万人摸过的钱。

西尔维踏上街道匆匆离去,心想:我没事、我没事,希望事实果真如此。她当然可以不要这份天命,就像她也可以切掉鼻子。不,这份天命是跟定她了,她依然背负着它,就算是个负荷,她还是很高兴没失去它。尽管对它依然所知甚少,但黑婆试图打开她的心门时,她得知了一件事。她因此加快脚步,想找到一个可以进城的地铁站,因为她已经知道不管她这天命是什么,奥伯龙都在其中。当然,要不是有奥伯龙,她才不会想要这份天命。

黑婆缓缓从椅子上爬起来,依然惊愕不已。刚才那个是她吗?不可能是她的,不可能是血肉之躯的她,除非黑婆全部都算错了。但她拿来的水果还躺在桌上,还有那些吃了一半的糕点。

但倘若刚才来的人真的是她,那么这些年来协助黑婆祷告施法的又是谁?倘若她还在这里,还跟黑婆住在同一个城市、根本没有改变,那么她又怎能在黑婆的召唤之下帮人治病、指点迷津、撮合恋人?

她来到书桌前,把盖在中央那张图上的黑色丝布拿掉。她差点以为它已经不见了,但它还在:一张满是折痕的老照片,图中是一间跟黑婆的住处很像的公寓,有人办了一场生日派对,有个皮肤黝黑、骨瘦如柴、绑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坐在她的蛋糕后面(屁股下无疑垫着一本厚厚的电话簿),头上顶着一个纸皇冠,大大的眼睛令人震慑,且异常地充满了智慧。

黑婆不禁猜想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老得没办法分辨灵魂与肉身、访客与幽魂?若真如此,这又预示着什么?

她点燃一根新蜡烛,把它立在照片前方的红色玻璃上。

第七圣

多年前,乔治·毛斯带着奥伯龙的父亲熟悉大城,让他成为一个大城男子。如今西尔维也为奥伯龙做了同样的事。但大城已经变了。时值混乱的年代,人类陷入了重重困境,连最完善的计划都施展不开,任何方案似乎都注定遭遇无法解释又无可避免的失败。这些现象在大城最为显著,在大城里造成的痛苦与愤怒也最为严重——这种持久的愤怒史墨基没见识到,但奥伯龙倒是在每一个大城人脸上都看见了。

因为大城甚至比国家本身更加仰赖“改变”:迅速、无情、不断向上的改变。改变就是大城的血脉,是所有梦想的动力,是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会员血管里窜流的力量,也是让金钱、各种活动和满意度沸腾起来的熊熊烈焰。但奥伯龙抵达时,大城已经衰弱。迅速更替的时尚风潮已变得迟滞缓慢,一波波企业巨浪也成了一潭死水。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竭力抵抗但却无法逆转的永久萧条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这座最大城市陷入了不寻常的停滞困境,接着这份疲弱感又缓缓向外扩散,麻痹了整个共和国。除了一些惯常但毫无意义的小变化之外,大城已经停止改变:史墨基知道的大城已经完全变了样,已经变得不再改变。

西尔维翻出一堆老照片来让奥伯龙认识大城,但她的版本却跟乔治为史墨基建构出来的大城风貌有很大的不同。不管个性多么古怪,乔治·毛斯终究是个地主,也是那些推动改变的伟大家族里的一个老成员(从他祖父那边算的话,甚至算是创始成员),因此他能感受到自己深爱的大苹果正逐渐萎缩干瘪,人们时而怨恨时而不满。但西尔维的出身却大不相同,在史墨基的时代,她的生长环境就像一个华丽梦境的幽暗底层,结果现在反而成了大城里最不萧条的一个区块(尽管依然充斥着暴力与绝望)。大城里最欢乐的街道就是那些穷人的街道,正当大家都陷入萧条与无可救药的困境之际,他们的生活却没什么太大改变,只是历史更悠久、传统更稳固而已:日复一日勉强糊口,还有音乐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