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15/35页)

她带他造访亲戚们整洁拥挤的公寓。他坐在罩着塑料布的古怪家具上,享用没加冰块的汽水(他们认为喝冰的不好)和难以下咽的甜点,听大家用西班牙语赞美他:他们认为他是西尔维的好丈夫人选。而尽管她反对使用敬语,他们出于礼貌还是不断使用。他被他们那一大堆听起来都很雷同的小名搞得晕头转向。基于某些西尔维自己清楚但奥伯龙始终记不住的理由,某些家族成员叫西尔维“塔提”,包括那个帮她算出天命的黑婆阿姨(不真的是阿姨的阿姨)。后来“塔提”又被某个孩子叫成了“蒂塔”,这么一叫又叫惯了,接着又变成“泰坦尼娅”(一个很长的小名)。奥伯龙常常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奇闻轶事主角就是他的爱人,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他们觉得你很棒。”离开亲戚家走在街上时西尔维这么说,手插在他外套口袋里让他握着取暖。

“呃,他们人也很好……”

“但宝贝,你把脚跷在那张——那张咖啡桌之类的东西上面时,我尴尬死了。”

“哦?”

“那是很糟糕的行为。大家都注意到了。”

“呃,那你天杀的干吗一声不吭?”他尴尬地说,“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家,大家都随意在家具上东靠西躺,而且还是……”他阻止自己说出“而且还是真正的家具”,但她还是听出来了。

“我试着告诉过你啊。我一直看着你。我总不能跟你说‘喂!把脚放下来’吧?他们会认为我对待你的方式就像胡安娜阿姨对待安立奎一样。”安立奎是个成天被老婆念念叨叨的男子,也是个笑柄。“你一定不知道他们为了那些难看的东西花了多少力气,”她说,“那种家具是很贵的,信不信由你。”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在冷酷的寒风里缩着身子前进。“家具”,他心想,“可搬动的东西”,从他们这家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既奇怪又正经。她说:“他们全是疯子。尽管有些是疯上加疯,但基本上全是疯子。”

他知道这点。尽管对她复杂的家族有深厚的感情,她却不顾一切想脱离他们那场几乎像是来自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漫长悲喜剧,充满了疯狂、欺骗、堕落的爱,甚至是谋杀,甚至是幽灵。她夜里常翻来覆去、发出痛苦的叫声,幻想那票容易出事的人可能即将遭遇(或者根本已经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尽管奥伯龙认为那些只是夜惊现象而已(因为据他所知,他自己家里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一件称得上可怕的事),但她这些“幻觉”却经常跟事实相去不远。她讨厌他们遭遇危险,讨厌自己跟他们绑在一块儿,但在他们那片无望的混沌里,她的天命却如同一盏明灯,虽然每次都开始闪烁,或者快要熄灭,却始终亮着。

“我需要一杯咖啡,”他说,“得来点热的。”

“我需要一杯酒,”她说,“得来点烈的。”

跟所有情侣一样,他们很快就把他们常去的地方排列出来:一家小小的乌克兰餐厅,窗上总是结着一层水汽,茶很浓、面包很黑;折叠式卧房(这是当然的);一家巨大幽暗的戏院,装潢是埃及风,电影票很便宜、剧目经常更换、播映时间到早上为止;夜猫市场;第七圣烧烤酒吧。

除了饮料便宜、离老秩序农场很近之外(只隔一个地铁站),第七圣酒吧最大的优点就是拥有一扇宽阔的前窗,几乎从地板到天花板,可以看见窗外街道上的人生百态,就像一个展示箱或一面大银幕。第七圣酒吧当年一定颇为气派,因为这片玻璃墙被染成一种饱满昂贵的咖啡色,给外头的风景添了一分不真实的味道,也像墨镜一样让内部更幽暗。这就像置身柏拉图的洞穴,奥伯龙告诉西尔维。她听他阐述这件事,或者应该说看着他讲话,只对他这人的古怪感兴趣,却没怎么仔细听他说话的内容。她很喜欢学习,但她的思绪还是飘到了别处。

“汤匙呢?”他说着举起一根汤匙。

“女的。”她说。

“那刀叉就是男的了。”他观察出一种规律。

“不,叉子也是女的。”

他们面前放着皇家咖啡。外头的人赶在下班的路上,戴着帽子、包着围巾抵挡酷寒,在肉眼看不见的风里屈着身子,就像面对着偶像或大人物。西尔维自己当下是处于工作空窗期(对一个拥有此等伟大天命的人而言,这是常有的困境),而奥伯龙则是靠预付款过活。他们很穷,但时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