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4/41页)

何伯努力稳定车身,尽量平滑地穿过这处熙攘的市集,让自己在监控镜头前表现得行为正常,符合逻辑,但他终于憋不住抖动的胸膛,露出潮湿的大笑。

有两个小米。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把她们命名为“小米0”和“小米1”。

小米0是那个来自异乡的垃圾女孩,谨慎、弱小、时刻提防他人、过度警觉又充满好奇心,与一条设置错误的芯片狗同病相怜,喜欢上一个身份暧昧的硅屿男孩,却又自怨自艾,宁愿保持安全距离。她永远记得那一个夜晚,星云般旋转的水母莹光,月光下如银鳞闪亮的海面,和自己并肩而躺仰望夜空的陈开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让她在某个刹那心脏漏跳了一拍,世界开始摇摆不定,令人目眩神迷。

小米0就是她。

小米1是她无法概括的存在,在那个漫长的黑色雨夜,如神灵附体般降临这具肉体,并全面掌控它。它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尽管她们共享意识与身体,但小米0更像是搭乘顺风车的过客,对于小米1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更无从干涉。她看见小米1希望她看到的一切,努力跟随非人般复杂精微的意识流,学习、体悟、提升。小米0害怕小米1,却又深深崇拜,一种对于机械般无比精确控制力的膜拜。她甚至感受到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美感,如站立于万仞峰巅,俯瞰大地苍生般的雄浑壮美。她腿脚酥软,战栗不止,尿意难忍,却又阻挡不住一探究竟的诱惑。

在她的自我想象中,小米1的形象总是与一位西洋女郎的面目交叠闪现,像是鬼魂附体。她渴望知道那是谁,却又心生疑惧,第三者的介入并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简单。

而此刻,小米0和小米1达成了稀罕的一致意见,疲弱不堪,方才唤醒男孩的动作消耗了太多能量,她们急需补充体力。小米又饿了。

闹剧仍未结束。

罗锦城正冲着随行医护人员大吼大叫,后者手忙脚乱地为病床上的男孩检测各项指标;落神婆的裙褂被烧出大洞,露出层层叠叠的腰间赘肉,与助手想趁乱开溜,却被罗家手下警卫一把按住,面壁而跪,等候老大发落;林逸裕主任接着电话,不住打量着房间内局势,似乎在汇报情况,他的脸色阴沉,看不出变化;陈开宗的脸映入眼帘,他就蹲在小米身边,表情焦灼,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所有的声响全都混纺编织成没有层次感的音墙,嗡嗡地压迫着她的听觉神经,就像是过低的血糖水平主动关闭了某些感官通道,以避免造成晕厥。小米试图分辨陈开宗的口型,但是做不到,注意力如沙子般从她的意识缝隙中溜走,撒落在地,混入浮尘。

又有人闯进了房间,白色光亮如同一个球体从门外往里膨开,逐渐衰弱。那个人以最大力气重复喊着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扭头看向他。这句话重复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每个音节在小米脑中产生了叠加效应,由模糊逐渐清晰,她终于听懂了。

垃圾人来了!那个人喊道。垃圾人来了!

这些硅屿人脸上流露出的惊恐让小米感到迷惑。在她熟悉的世界里,这种惊恐往往只属于垃圾人,尤其是当他们面对着一个硅屿本地人时。她曾无数次见过垃圾人跪地求饶的情形,那些强壮的、瘦弱的、年老的、年轻的、肮脏的、无助的垃圾人,跪在硅屿人面前,只是因为弄脏了他的衣服、步行中眼神不经意的接触、触碰到她的小孩、刮蹭到他的跑车,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他们是垃圾人。

她永远忘不了那些下跪者的眼神,像一块块凝冻着火焰的坚冰,刺痛人心。她更清楚,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或许第二天就会变成好狗那样腐烂在街头的一具残尸。她同样忘不了那些硅屿人的眼神,他们站着,微仰着头,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用看待牲畜般的鄙夷目光,打量眼前这些无论从基因还是文化上都与自己并无二致的下等人。

可现在,硅屿人害怕了。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慌?

所有人都往屋外走去,小米由陈开宗搀扶着,瞳孔收缩,眼睛逐渐适应室外的光亮。她看见了恐惧的根源。

在罗家大宅外,与警卫和芯片狗隔着铁闸门对峙的,是黑压压的上百号垃圾人。他们在日光下站着,脸上、身上沾染着黑灰色的污迹,看不清表情,那是来自焚烧废料、酸浴金属所产生的有毒粉尘和气体。他们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换取微不足道的果腹之物和缥缈希望,建筑起今日硅屿的奢靡繁华,却被视为奴仆、虫豸、用完即弃的垃圾。他们看着自己的少女被拖入轿车,被蹂躏,被弃尸荒野,成为芯片狗口中的腐肉。他们被迫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