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3/41页)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唤醒这个男孩,弥补当初的过错。无论他父亲对小米施过何等暴行,这与他无关;而当文哥伤害男孩时,小米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与她有关。在小米眼中,这个世界本该按照如此简单清晰的规则运转。是复杂的人让它变得日趋复杂,难以理解。

事情比她预料的棘手。

男孩的意识由于感染病毒性脑膜炎而受到抑制,神经细胞的传导受体被病毒产生的阻隔机制包裹,无法传递生物电信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阻隔机制经过事先调制的蛋白质表达已进入衰减期,对普通强度的神经冲动无效。她丝毫不明白这信息的含义,但似乎小米的身体明白,意识借助贴膜的射频跳板,如触手般探入男孩脑中,扫过皮层的各个区域,它在寻求更深层的原因。

是语言。

小米惊讶地发现,该病毒的阻隔机制似乎更像是某种安全装置,仿佛电闸的保险丝,当脑神经的信息传递超过一定能量负荷时,便会启动自我保护,跳闸或熔断,以确保神经元细胞不会被烧毁。但不知为何,罗子鑫的阻隔机制被设置在极低的安全阈值,以至于当他使用硅屿本地方言进行思考时,神经传递便会跳闸。

硅屿话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它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远超过只有平上去入四声的官方语言。这才是男孩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

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小米的意识触手突然变得坚硬,插入左半球额下回后部主管语言生成和指挥的布洛卡氏区,如同一把精准的激光手术刀,拨弄着这世界上最为精密复杂的造物,仿佛这是她已经熟练操作了亿万年之久的技能。

汗水从她额角缓缓渗出,沁湿发际。她再次为自己的神力所惊恐,但这一次,她希望结局是好的。

触手变得柔软,收缩,经贴膜跳跃回到本体,在不经意间,她触碰到了落神婆的意识。

骗子。她瞬间明白了一切。但这场拙劣骗局造就了今天的小米。

小米一闪念,看着火光飘起,落下,在那中年妇女狼狈仆街的身躯上绽放。小小回礼,不胜敬意,她嘴角轻扬,露出无邪微笑。

全场陷入混乱闹剧,众人救火,看戏,罗锦城半跪在病床前呼唤爱子,林主任与陈开宗窃窃私语。

男孩在父亲的柔声呼唤中缓慢睁开双眼。小米心存善念,并没有修改罗子鑫脑中主管理解语言的韦尼克氏区,他仍然可以听得懂硅屿方言。只是,他的余生,都将像他父亲最憎恶的外省垃圾人一样,说着只有四个声调的普通话。

他叫了声爸爸[ba4ba],而不是硅屿话中带变音的爸爸[ba7ba5]。罗锦城顿时僵住了。

陈开宗忧虑的眼神掠过她。小米努力克制自己笑出声的冲动,尽管她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得体的黑色笑话。

一辆运水的三轮车在罗家大宅门口停泊着,等着佣人们把瓶装水卸载到手推车上,拉水的中年垃圾人显得分外焦灼,嘴里不时嘟哝着什么,头上的增强现实眼镜隐隐闪烁着绿光。终于所有的纯净水都卸完了,车身随之微微抬起,车夫几乎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疯狂地朝来路疾驰而去,甚至顾不上身后呼喊着要结账给钱的罗家佣人。

他回头看了几眼,并没有人跟上来,逐渐放慢了车速,进入人流陡增的镇区。

“何伯,今天怎么了?把魂儿丢了?”几个路过的垃圾人向他打招呼。

何伯汗涔涔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并不接话,却停下车,用手势让其中一个人靠近自己。何伯从车座上倾斜着探出身体,像是要用自己的脑袋去触碰另一个人的额头,很快地,那个人戴着的眼镜也亮起了绿灯。何伯没有停留,他再次发动引擎,踏上征途,继续将那段十分钟前拍下的视频扩散出去。

那是几辆飞速驶入罗家大宅的黑色轿车,尽管距离稍远,但仍可以勉强辨认出从车厢中钻出的人影,一名少女被搀扶着,快速步入宅子,她身上穿着的宽松白衣,不是任何当季的时尚款式,而更像是一套病服。

何伯确信,那个女孩就是小米。他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文。

日头慢慢爬升至中天,变得炎热灼人,何伯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湿黏浓稠的蒸汽中,艰难行进,无数嘈杂声响和腥臭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其中的许多话语他完全无法理解。他的眼前有许多双眼睛匆匆掠过,垃圾人的,硅屿人的,分不清什么人的。他看见垃圾人们在路上相遇,像绅士般侧头互相致意,如同一种新的潮流,而旁边的硅屿人满怀疑虑,白眼睥睨。似乎这是自诩身份上等的硅屿人所无法理解并接受的礼仪,尤其当这种仪式竟出现在他们最为不齿的外地垃圾人之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