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9/13页)

松岛对越狄的激进记忆犹新。歧姜告诉他,越狄的母亲为了到陆地生产,死于人类之手。松岛奇道:“他母亲不是你母亲吗?”“不,我们只是同族。”“怪不得你们姓氏不同。”歧姜沉默了会儿,说:“这就涉及到两栖人最隐秘的问题了。实际上,我们不是姓氏不同,而是所有的两栖人都同姓,为了掩盖近亲繁殖,便只彼此称呼名字。可以说,我们是仅存的一支两栖人,只有一支。”

松岛曾经想过,如果两栖人都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很长的寿命,没理由他们会为了繁殖向人类屈服。但他没想到,就在人类在陆地大肆繁衍之时,两栖人一个家族接着一个家族地消失,或许出于生理缺陷,或许出于环境恶化,或许出于争夺力量的内耗。歧姜已经告诉他足够多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密探。

“两栖人是母系社会。”歧姜接着说道,“母亲在海岛上生下孩子,会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定期探望,等他骨骼长成才会带到族群里生活。所以一旦母亲在其间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族群不得不迁徙远方,幼儿就被遗弃在海岛上,自生自灭。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只是陆生动物,终生都不会潜入深海。”

“为什么不让男性在海岛上保护幼儿呢?”

“他们有更重要的责任。成年起,他们会到不同的海域漂游,锻炼他们的筋骨,也将基因孱弱的个体淘汰掉。如果有当地海域的女性看上他,会把他领到家中,就像你一样,只不过你们人类是父系社会。一旦女性怀孕,到岛上待产。他就必须离开那个部族,这样不断流浪。直到他的姐妹成为族长,他才能回来。只是到我曾祖母那辈,由于其他族群都从海洋失踪,这个习俗就废止了。”

松岛停下脚步,从她说到女性把男性领到家中开始,他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怨恨他、没有害怕他,或许是她一开始就把这当作一个求偶行为,她从一开始就接受了他。

没留神他们已经走了好远,水塔矗立在十米开外。餐厅里的音乐听不见了,只有风声,稀疏的路灯照得塔身黑洞洞的。尽管是几年前新建,架势却无分别。靠近大海的地方围起铁栏,隐蔽处甚至设置了炮口,水塔下站着两个哨兵,再远就不让进了。

松岛以为这大概出于魏风肃对堤岸安全问题的坚持,然而走近些一看,哨台边贴的并不是国防警示,而是一个温馨的提示牌:珍惜生命,仰望星空——月亮在看着。“什么意思?”歧姜问。哨兵解释道:“这一带昏暗人少,一些人特意到这里自杀,不得不时刻看着。即便这样,一个月总要死个两三个。”松岛打了个寒颤:“为什么没听说这件事?”哨兵耸耸肩:“上头还要做官不做啦。”

松岛走到栏杆边,几条大鱼似的家伙在水里乱窜。月光微薄,海浪也平淡至暗沉。他在这里捡到裸女,也是在这里把她推了下去。但是那些主动跳下去的自杀者怎么想?抑郁?殉情?他俯视着那些大鱼,一闻到人味,就跳跃着求取食物。想到它们是被尸体喂饱,感到这空气中有种莫名的腥气。

大海是腥的。

“不要小看投海者。”歧姜说,“他们希望到达大海。对于厌弃人世或被人世厌弃的人来说,大海仿佛是另一重世界。他们幻想翻过堤岸,会有另一种生命的存在。或者是纯粹的生,或者是纯粹的死。当然,你们觉得大海神秘、纯净、包容,是因为它足够深邃广阔。原始人为什么要从大海来到陆地?比起豺狼虎豹,海生动物的淘汰率超乎你们想象。但是,在这里死亡是肉体的,仪式在于死亡的当下;在你们那儿,死亡是精神的,也许他死亡以后他的肉体还没结束,也许他的肉体死亡以后死亡的仪式还没结束。你们依靠他人而存在,而我们活着就是本体的欢愉。在水里,可以前后左右上下自如,皮肤熨帖着水纹,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感知生命的迹象,所有僵化的、麻木的都会被舍弃。我们比你们更懂得音乐、舞蹈,还有颜色。”

“颜色?”

“颜色。”

松岛凝视着她,忽然说:“我可以……看看你的头发吗?”

“现在?”

“是的。”

歧姜有些困惑地摘下假发,露出深褐色的齐肩短发。他有些记不清她最初的发型,但他记得这个颜色。

松岛深深叹了口气:“是你。”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我不敢肯定。”

歧姜把假发重新戴好。“瞧你冷的,我们回去吧。”

他们离开观景平台,乘夜车来到江渚路96号大楼。松岛还有些发抖,歧姜领他进了当时集会时的房间,里面还有一扇小门,他跟着走进去,是她的卧室。她又取下了假发,把隐形镜片也取掉了。瞳孔恢复了青蓝,而不是狡黠的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