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12/13页)

形形色色的鱼类巡游嬉戏,他看到温驯的海马和凶横的大鱼。它们似乎对两栖人见怪不怪,偶尔呲牙闷哼,歧姜以奇特的击水节奏回应。松岛不再感到害怕,他好奇她或许生活在一片类似大西洲的地方,就像她在展览会呈现的,曾经和陆地人拥抱、却又最终复归海洋母体。

他们穿过一片广阔茂密的珊瑚丛,海底突然出现许多巨大的裸体男女雕像。它们以三个为顶点,围成许多个大小不一的外接圆,每个圆形中间有多许多个细密的同心圆,由内至外呈水涡状。有几个两栖人坐卧在水涡之中,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使他们不受浮力影响。

歧姜隔着玻璃抱住潜水艇,向他唇语。

他不知道哪里有摄像头,她的讯息十分微弱。他看见一束光笔直地照在她脸上,歧姜痛苦地摇头,声音通过传感器进入他的耳蜗:“那只是种倾述。我从来都不能真正控制月亮,我们只能顺应自然本身的方向。你们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尽头,我无法再按你们的方式交换些什么。我只能请求,务必不要答应越狄,邪恶的诱惑只能得到毁灭性的结果,到了我们两个种族都互相压榨的时候,就太迟了。太迟了。”

“你不回来了吗?我该怎么办?”松岛问道。

“走。到山上去。越远越好。”

歧姜引着潜艇到平和的海域,潜艇由科学家遥控着,逐渐向岸边驶去。松岛以为这次谈判无疑是失败的,奇怪的是,从第二天起,海潮又开始规律起伏,供人类发电。

格兰特再没有传唤他。歧姜还没有回来。

刚开始恢复发电时,人们都大喜过望。格兰特在堤坝顶上装饰彩灯,每到夜里,就像一道银河,遥遥飘荡在半空之中,到了白日,退潮后晾晒出的海盐,就像晶莹的积雪,铺洒在广阔的蓝色布景下,令人惊叹。

堤岸被树立为城市建设的典范,成为旅游休闲和科技工程的最佳结合体。人们聚居在堤坝下,谈论新的工作机会、房价的涨幅,和数之不尽的充满诱惑的商机。为了储存、运输和利用堤坝创造的能量,一个个投资项目汇聚成巨大的收益。人们比从前更依赖堤坝。

堤坝悄无声息地又一次加高了,这一次搬进去的是政府部门、报纸和出版机构。堤坝的标志性就相当于从前的电视塔,他们在城市顶端遥控着每件事情的发生。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一种隐约的不安开始在社会底层蔓延。为什么?今天的涨潮似乎比昨天更多?那强烈轰鸣的声音是什么?他们感觉海水的波动有点不正常,很多人出现幻听。终于,有人申述说:我们已经拥有足够的能源了,为什么要让我们的城市变成发电厂,让海潮少一些吧,我们还得生活。

责任。作为公民的责任。谈谈大陆深处那些能源匮乏的穷人们吧。媒体总有话说。

事实是堤坝越建越高,堤坝的权限越来越大,官员们无法舍弃能源带来的利益,那些被利益裹挟的工人们也不能。当堤坝成为权力的象征,人们憎恨堤岸,又不得不有求于堤岸。

松岛质疑道:为了城墙的利益而把人民立于危崖之下,不是更加不道德吗?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魏风肃倒台了,在他退休前最后的日子被关进了堤岸深处的监狱,以分离群众的名义。新一轮城墙政治取而代之。格兰特初初担任堤岸最高行政长官的时候,发表演说《和平的族群间不应有柏林墙》,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国家最高行政长官了,正向整个世界的掌权人迈进。

“人们需要墙壁,更高的墙壁。正如我们需要太空,需要宇宙。

是什么创造了我们美好的、现代的生活。是科技。

任何反科技的就是反人类、反社会、反道德。

我们是BLUE,是共同体。完整的,真正的蓝色。”

松岛蜗居在城市一角,依旧拎着工具箱来来去去。虽然他尽量远离,仍然时常听到一起一伏的潮水声,如同人在窒闷房间的呼吸。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有金戈铁马,呼啸而来。不断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醒来就是万千尸骸。除了杀掉自己,别的事都不能想,都无法想。

他和歧姜唯一的联系是那个胖胖的滑溜溜的鱼样的胎儿。他担心它在鱼缸里太过寂寞,试探着扔了些蚌壳、水草、石子,让氧气机时不时吹个气泡。它不怎么理他,如同看不见玻璃外面的世界,它专心地在鱼缸里兜着圈子,累了,就沉在水底。他隔着玻璃缸望着它,它一动不动,水一动不动。日本人心里枯山水有格物之精神,这只鱼崽子看起来也差不离。

尽管松岛不愿意这样想,他不得不接受,它的发育已经停滞。它无法像其它两栖人胎儿一样从鱼变态成人。它是个畸形儿,是个怪物。他既不能在海里存活,也不能在陆地生活,只能养在鱼缸里,像一生无法离开子宫的胎儿。也许两栖人的DNA繁殖本来就与人类排斥,无论两者由同一种始祖演变而成,抑或像他们坚持的那样,人类是两栖人的变种。生殖隔离是一道天然屏障,不管如何谈情说爱,都无法真正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