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13/13页)

他时常梦到她隔着玻璃拥抱他的那刻。他觉得他再也见不到歧姜了。

很多人和他一样梦想着大海。他们向往着堤坝那边另一种生活,向往那种自由、真实、绚烂的呼吸和游动。“只要跳下去,就会变成鱼了。”“说不定我也是两栖人。人类都是两栖人。”事实上一旦越过这道墙,意义暧昧,生死分明。不久,观景平台因为急遽上升的自杀率关闭,堤岸还归于城墙。

月亮看见了。月亮不会比人类孤独,因为全宇宙都和它一样。

有一天,松岛在睡梦里,忽然想看看月亮。他抱着鱼缸来到窗台,窗台上开着一枝月桂。昏沉沉的鱼儿忽然跳起来,松岛连忙用手盖住水缸,它仍然扑腾个不停。

“怎么了?”

松岛连忙走回房间,它却狠狠啃咬他的手指。松岛吃痛松开,它跳到桌子上,松岛去扑,它跳进他的怀里。他用两臂搂住它,它的脸拼命往上凑。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它,它的温度似乎比鱼类高些,鳞片也不那么刺人。松岛望着它鲢鱼似的扁扁嘴巴,像哄婴儿似的,呢喃道:“乖呀。乖呀。”

它的眼睛幽深而粘稠,嘴巴流出一阵不分明的液体。松岛捂着它,忽然觉得光有些暗了,抬头一看,只见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月亮。

松岛一愣。那些东西就重重地掉了下来。

是水。咸的。他的全身都湿了。鱼胎飞快地钻出他的怀抱,向水里游去。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一阵盐水已落了下来。有人在楼下尖叫:“发水啦。发水啦……”

一阵海啸般的巨浪铺天而来,松岛整个人浸没在水里,整个城市在水中摇晃。他勉力避开杂物向上挣扎,水浪稍平,似乎在酝酿下一波冲击。

到处是哭声,松岛把头伸出水面,忽然望见一条红褐色的长堤。他这才感到惊恐,原来转瞬间积水已经有堤坝那么高,以至于平常遮天蔽日的巨物,现在变成一道浮桥似的小路。

很多人也发现了那里,脑袋一浮一沉,向堤坝挤去。松岛跟着人群踩上堤坝,又爬上水塔,越爬越高。

又一阵海浪出现在天际。

不管底下人如何号哭,堤坝却纹丝不动。世界在摇动,只有坚固的堤岸,是诺亚方舟。从那以后,人类和过去的两栖人一样,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最后的选民们生活在洞穴里,运送死者的潜水艇汇聚在洞口,如一片枯死的珊瑚礁丛。也许他们还可以在堤坝里生活三四代人,也许他们的孩子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鱼尸拍打着河床。再没有人见过河流,巨型水库在头顶流淌。

他坐在那尖塔的顶端,望着湍流的大海。他找不到他所熟悉的人群,也没有两栖人存在的任何痕迹。

尾声

靠近冰冷的北极有一个小岛,由于北部的冰川融化、邻近大陆的平地又被海水淹没,渐渐与世隔绝,不为人知。在它窄小的腹部,住着十几户人家,靠捕鱼为生。

松岛来到这里,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他的前半生像是一场梦,当他抱着与世浮沉之心,顺着海水漂流到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竟有这样一个平静、安稳、减趋消亡的小世界。他留了下来,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他和一个渔民的女儿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

但是在这严寒僻壤,被冰山托浮起来的地方。他一直梦见水潮声,从远方传来。有时是黑色的地狱般的“去死吧”,有时是甜蜜的人鱼的歌唱般的竖琴声。他快要疯掉。可是听不到的时候更加害怕。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有的只是一天一天的日子。

他拖着鱼叉走向小小的渔船,忽然看到一个女人湿淋淋地踩在石地上。

“你来了。”

当时,越狄与格兰特交易,只要他把全部力量为格兰特所用,格兰特就帮助他打败歧姜。格兰特送给他不少武器,然而歧姜被族人驱逐不久,越狄就撕毁协议,淹没了陆地。后来,格兰特倒台,魏风肃又被放出来,以堤岸为基地,建造战斗潜艇,统领人类与两栖人作战。

歧姜对兄长失望,对两栖人失望,也同样对人类失望。她不再参与纠纷。好多年,她来找他。她游遍了大海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寻找到他的尸体。她不知道怎么还能认出他。他老得厉害,蓄了乱蓬蓬的大胡子。他害怕她的眼里会出现自己丑陋的倒影。

“冷。”她说。

他打开裹在身上的熊毛,她钻进去。他第一次看到她赤裸的身躯时就在想,这样的女体,拥抱起来会是什么滋味。然而此刻他什么也体会不到,只能尽力维持身体不要倒下。他看到她眼里,流出一滴像眼泪一样的东西,和凡人的眼泪般很快风干。雪就要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