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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又白又净,雪的反光让树林看上去更加寂寥;一缕霞光给蓝色的天际涂上橙红的色彩,渐次点染着高高低低的山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仿佛站在家乡的山头,真想对着腊月的雪景吼一声四川民歌: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哟喂,

拿起扁担上山岗,上山岗哟喂……

但是,天空出现了苍蝇一样的小黑点,凭经验我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像飞蚊一样的声音正在靠近,我说,不好,敌机来了!何顺诚说,就你是怕死鬼,别把你那股情绪传染给新兵!他看了一眼谢争光,谢争光正在看着异乡的太阳,他说,太阳里有黑点。李梓富在叫喊,隐蔽,快隐蔽,敌机来了!我们用树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这是我们在山地作战时学会的。这样躲进灌木丛里,远看就像一株野草或一簇灌木。我顺势跳进一处洼地,把谢争光的头往下一按,说:趴下,敌机来了!敌机喷着烟雾飞过来,在天空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烟带,密密麻麻的黑点往下坠落,我听见了爆炸声。天地在震动,我的手感到谢争光的身体在颤抖,一丝怜惜的情绪从手上传到我的心里。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我看见大家起来,又在往前走,谢争光拍了拍我的手,做了个往前走的姿势,我便站起来跟着走。在炸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些残缺的肢体和血迹。

清点人数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走到太阳西沉时,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李梓富命令大家隐蔽起来,天黑再上路。刘兴华说,同志们看见了,美帝国主义是老虎,也是武装起来的铁老虎,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还有,脚上有血泡的,把它挑了,休息几个小时,晚上还要赶路!

我们拿出炒面,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吃起来,谢争光吃雪时做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大家看着他的样子都轻松地笑了。何顺诚问,谢争光,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谢争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半天没开口,只把炒面往嘴里塞,等了很久才说,报告班长,我妈是地主的丫头,后来当了我爹的三房,我爹五十五岁才生下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爷爷是大清的一个县官,政声清廉,墓碑上一直记着他的功德。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才能振兴家业,守住祖上的好田好地。何顺诚阴沉地说,一直在做梦哩,也不看看啥世道。谢争光说,我爹是个本分人,一辈子守在家里写写画画,租子和家庭都是我妈操心。我爹就是个死脑筋,土改那阵分田分地时才清醒过来,自己写了自己的墓碑,叫“二一老人之墓”,左右题写:“一事无成闲度日,一朝清醒遇阎王”,然后自己用一块白布挂在房梁上彻底了断烦恼。我妈也是个死脑筋,看见地被人家分了,就在最好的地里挖了一个墓坑,喝药把自己弄死了。她以为死了能占下那地,人家哪里顾及一个死人的愿望,就把她弄到大坟山里埋了,地还是照样分给别人了。我老早就进省城读书,接触了很多新青年和新书籍,我是不喜欢我爹身上的那种酸腐气息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懂得时势造英雄。我只有背叛家庭才有出路,所以我要入党,我要参加志愿军。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请组织考验我,请班长考验我。

班长的两个眼皮一开一合,他在勉强支撑,听到最后只嗯嗯两声,便打起呼噜来。谢争光问我,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我摇摇头,隔了一会儿说,是“光荣军属”。谢争光笑着,把胶鞋脱掉用一根刺挑水泡,他的脚上有两个又大又亮的水泡,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疼痛的样子,嘴里咝咝地响着。

我们挑完水泡,刚迷糊一阵就被冻醒,我的手和枪已冻在一起,双臂失去知觉,如同一截又冷又硬的铁棍。这样下去,要被冻死。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我站起来,双脚全部麻木,我又踢又蹬又跳,不停地做着动作,才渐渐感到一丝疼痛。我去推连长李梓富,李梓富的嘴上积了厚厚一层冰,一丝热气仿佛是冰窟窿里面冒出来的。我使劲摇他,才把他弄醒,他睁开眼睛便叫:快叫大家起来,别睡啦,再睡下去就睡死了!我的手和枪仍然冻在一起,我突然灵机一动,用又冷又硬的手往下拽裤子,却怎么都弄不开,李梓富戴着手套,我把裤裆伸到连长面前,我说,连长帮忙。李梓富说,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一抔尿憋死?我说,尿有用处。连长帮我掏出那玩意儿。我蹲下,把热尿洒在手上,手和枪分开了。我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捂着。我去叫班长,班长好像睡死了。我使劲摇晃他,我喊,班长,班长,何顺诚!他没有一点反应。班长的身体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我用自己的棉衣把他裹起来。我把他的双脚捂在上衣里,一个劲地拍打他的脸,等了很久,他终于醒来。他问:我的枪呢?我说,你差点冻死了。他的话又冷又硬:冻死也不能丢了枪。我便拉开他的裤裆,叫他用尿来化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脑瓜子还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