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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下山,部队的炊事班就把饭摆开了,老远就闻到了回锅肉的气息。青林县给我们送来猪肉和酒壮行,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都说川酒甘洌醇厚,好喝!回锅肉更是让我们解馋,外地人也不怕辣了,连青辣椒都抢着吃。蒋国全说,走遍天下,还是回锅肉吃来安逸!何顺诚说,四川人会做菜呀,这肉真香!我说,哪天打到我家乡,我一定请班长到家里做客,到时候不要嫌弃啊!何顺诚说,梁哥客气了,真有机会呀,我要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顿,你莫嫌我嘴大哟!说得我们一阵大笑。

那天出发时,天空正是一派嫣红的火烧云,壮观得很。在山顶上行走,每一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金光,凉爽的风中听见山下回家的鸭子嘎嘎的叫声,还有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拿着锄头的山民们哼着小调回家,看见我们,慌忙停下让路。刚翻过山头,蒋国全便小声说,梁哥,不对呀,我们应该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我们的家在西南方向呀,现在我们在往北,逆着太阳走,这是北上呀!我也觉得方向不对,但又不敢问,只好说,走走再看。

夜里,山岭上都亮起了火把,火光延绵很远。我知道这是大部队在行动了。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时,我们果然看见山山岭岭上都是行走的兵,我和蒋国全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白天仍然是急行军,直到晚上才让大家就地宿营。蒋国全趁撒尿时说,梁哥,再不逃走就没机会了。我说,你先走;我们俩一起走,怕班长发现,你一个人动静小,容易逃脱。蒋国全说,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上梁家塆找你。我说,一言为定!我俩还互相拉了一个钩,表示慎重。蒋国全使劲摇了几下屁股,好像终于把闷在腹里的尿撒完,故作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山坡上,我又听见了蟋蟀在周围鸣叫,又看见了满天星光,多么像几年前秋天的夜晚,我们在湖南山道上急行军时的情形呀!那时我们也是这样满腹疑虑地往前走,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没完没了的战斗。这次我们会不会去新的战场?这样想着,一团疑云在胸中升起。

偷跑,逃兵,这些称谓在我脑中闪过。我又想起湖南山道上逃跑的情形。他往悬崖上纵身一跃,枪声响起,灌木丛在摇晃。蒋国全。天啦,蒋国全。我在心里惊呼。我听见咚的一声,他像一块石头掉进谷底。我摸了摸身边,只摸到一团乱七八糟的物品,我瞪大眼睛,没有找到蒋国全。我紧咬着嘴唇,听见鼻孔在喘气。站住,何顺诚在叫,再不站住,我开枪了!我看见一团黑影就像一只乌鸦在往下沉落。妈的,何顺诚拉动枪栓,一声枪响让我浑身一颤,我抱着头蜷成一团。我听见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在说,起来,快跑!我却更加紧张地蜷成一团。我听见班长在叫:蒋国全跑了!班长向我这里跑来,班长把枪对着我的脑袋,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影直立在头顶,班长用枪管戳住我的前额:快说,蒋国全跑哪去了?我的双手被两只大脚踩住,疼得我哇哇直叫。我的心快蹦出来了。我全身痉挛。我闭上眼,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抽搐一场,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蟋蟀的叫声停止,天空的星子向我关闭,我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叽嘎叽嘎地响动……

太阳像一根又一根尖细的针直刺我的眼睛,我终于醒来了。我用两片树叶刮下嘴边的白沫,看见我的手上有一些血迹,是从两道划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的。我伸了伸腿,腿又酸又疼。脚上被绳子绑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麻绳捆着我的脚,绕过一根柏树,另一头攥在班长何顺诚的手上。他坐在地上抽烟,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我坐起来,班长说,你他妈终于醒了,我问你,蒋国全是不是跑回家了?我不吭声。何顺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跑哪去?我仍然不吭声。何顺诚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狗日的能跑到哪里去,一纸文书就追到他家了,文书跑得比他还快,看究竟是共产党有能耐还是一个逃兵有能耐!我心想,蒋国全这次是一心想着回家打保长分好地,这下把军属的光荣也弄掉了。何顺诚还说,土改工作组里有我们部队的人,逃兵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我知道何顺诚的话是针对我说的,我想,假如我回去就让我们一家抬不起头了,让春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让父母整天在村里灰头土脸的。算了,认命,我这一辈子就是打仗的命。

部队再往前走时,我叫班长把绳子取下来,班长说他已经挨批评了,连长李梓富和指导员刘兴华都说,再有人跑掉就要处分他。我便不说什么了,自己把绳子套在我的左手腕上,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他,我说,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绝不逃跑!班长说,你同蒋国全是一伙的,你又不是没背叛过……我说,指导员曾说,那叫弃暗投明。何顺诚还不服气,只说,走,乖乖地跟着走,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