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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香草岭坚持了十五天,打退了敌人数十次的进攻,残留的树桩上钻进了密密麻麻的子弹。山头的五星红旗上,弹孔就像蜂窝;随便抓一把土起来,里面都有很多弹片和弹壳。我们团死了一半的人,而敌人的伤亡更大。

在我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敌人又发起冲锋。山下,增援我们的坦克出动了,追着敌人打,敌人很快便往后退却。山头响起了冲锋号,我们跨出战壕向山下猛扑过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停下来,这一场战斗让我们扬眉吐气,又占领了新的地盘。

香草岭是我们连光荣的记忆,我们得到了“英雄战斗连”的特别嘉奖。战斗结束后,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有人谱写了一首歌:

传说中的长生不老地,而今成了战斗的前沿。

敌人胆敢来进犯,我们的英雄坚守山巅。

炮火烧焦了土地,热血染红了山岩,

白天尸阵遍野,夜晚鬼魂蹁跹。

这里是魔鬼的坟场,这里是英灵的天堂,

让我们记着祖国人民的托付,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一个听从长官命令唯唯诺诺的人,闲来抽几口叶子烟,要是能喝上几口酒就是很不错的事情。我也没有仇恨,我打仗只是为了活命,要是不来当兵,继续跟师父学手艺,一定是个好石匠。

那些文工团的歌手,一唱就把我们提到云端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英雄了,这样的战斗真是不同凡响,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同凡响,我也说不出来。

谢争光还是个孩子,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痛苦和快乐都分明着,而我呢,对痛苦和快乐迟钝了,脑子里有点犯晕,这便是快乐,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便是痛苦。

谢争光问我,你说那位女演员唱得好吗?为了不败他的兴头,我说,比鸟声还好听,不过,叫啥名字?谢争光说,姓王,叫王红梅。我说你有点那个她。谢争光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一个劲地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我说,男人的那点心思一看就懂,我是怕……这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里。谢争光便不再言语,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我凑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名字:王红梅、王红梅、王红梅……

战场又有新的动向了。因为我们又开始行军,进行新的布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下半身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在想,要是敌人突然出现,我会不会举起双手投降?但眼下,只有跟着队伍走,跟着队伍才有希望,就像一片雪花与铺天盖地的冰层一样,才能形成力量——生的力量。

我们又到达另一个山头,有人说这是彩云山。我心想,又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鲜人挺爱美的,不是香草就是彩云。彩云山的确是看云的好地方,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流岚和雾霭极尽绚烂,把这里装饰成人间仙境。

李梓富和刘兴华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挖坑道。

我们把树砍下来支撑在坑道里,再用泥巴填好。坑道比外面暖和多了,我们一进入坑道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何顺诚说,再有一个暖炕就好了,像家一样。我说,班长也想家?何顺诚说,没有一天不想。何顺诚的眼睛红了,忙背过身去抹泪。谢争光进进出出都哼哼唧唧的,他在断断续续地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炊事员在坑道里给我们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辣汤,我们每个人都喝得很响,刘兴华和李梓富还带头舔盅子,大家伸开舌头往盅子里空洞地舔着,咂巴着又辣又香的嘴唇,大叫:过瘾,辣得安逸!谢争光的脸颊和额头、头发上都沾着酸辣汤。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喝汤时也显出他的稚气,脸上甚至还长着几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那位叫王红梅的女演员充满弹性的歌声为他揭开了另一重天,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在雪地里行走自如,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着军功章向她跑去,梦里也在念叨王红梅的名字。

彩云山之战,敌人照常先出动飞机、大炮,然后就开来了很多坦克,躲藏在坦克背后冲锋的是一帮黑咕隆咚的怪人!何顺诚说,我日他娘的,这些鬼子是烟囱里爬出来的吗?说美国鬼子是纸老虎,还有这种黑老虎吗?谢争光说,那叫黑人,是从非洲运到美国去的。何顺诚白了他一眼,日他老娘,像大猩猩!何顺诚大声说,弟兄们,等鬼子出来要像打野猪一样狠狠地打!李梓富挑选几个人去炸坦克,谢争光一听,马上叫,连长,我要去!李梓富不耐烦地说,去,你个小鬼!谢争光抱住李梓富的腿又哭又喊,连长,我就是为了争光才上前线来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呀!刘兴华为谢争光说情,连长,就算谢争光一个吧!李梓富说,好吧,你就算一个吧!谢争光抹去眼泪,大喜过望,说:谢谢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