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30/46页)

但是,帝国的读书人所读的书,全部都是中国先哲们的“经典”,包括哲学、道德说教和历史典故,他们从来不涉及自然、地理等任何一门自然科学知识。那时,帝国的读书人把所有自然科学知识统称之为“术”,正宗的读书人对这些下贱的东西是不予理会的。况且,帝国选拔官员的考试根本没有这些内容。帝国政府强调的是“圣人”的作品,并且指定了严格的文学格式。半神半人的孔子以及他的门徒们的言论汇集成书,从此成为支撑整个国家运转和生存的惟一思想基础。这些思想基础包含了中华民族关于道德理想的最高境界,包含了关于人生动机的疏导和关于社会和谐的终极目标。在洋人们的眼里,中国的这些思想经典似乎并不怎么实用,中国的经典从来没有对人们心中所产生的重大问题提出过任何的解决办法,也从来没有把关于人类未来将要遇到的重大问题向人们预示。它们只是一堆“指导”得模棱两可的枯燥说教,严重缺乏《荷马诗史》那种能够唤起民众强烈激情的魅力。

中国的先哲们在叙述自己的思想观点的时候,没有加入任何人间生活的感情色彩,他们反复强调的是“人性”观点和“君子”规则,这些“观点”和“规则”教诲中国人以一种“自省”的方式约束自己的所有的欲望--没有了所有与生俱来的生命欲望的人还是人吗?是。是具有崇高伦理道德的“正人”,是有别于卑鄙小人的“君子”。千百年来,“正人君子”为整个中华民族营造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光环,这种美妙的虚幻光环紧紧地笼罩着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所以,中国人可以世世代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地生活下去,因为即使生活内容止步不前,只要他们精神上觉得自己可以算一个“正人君子”,就可谓达到此生的最高境界了。尽管帝国的绝大多数百姓根本不识字,一生也不会读上一页中国经典,但是,在中国,即使是一个农夫,他也知道孔子,他也愿意每天都生活在孔子的教诲中——中国人觉得自己可以摒弃、泯灭一切人的生命因素而成为非同一般人的“正人君子”。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华帝国的臣民个个都是神思飞扬的诗人。

只是,国家的政治绝不是诗篇。

可以想像出一个帝国的汉族官员曾经走过的奋斗历程:男孩子在黎明时分被父母叫醒,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日光还没有显现的窗外,然后立即要出门,因为教书先生已经在等待。男孩子坐在硬板凳上,手上拿的是一本他根本没有兴趣、也根本读不懂的中国经典。他弄不明白书里的任何一条道德概念和历史典故,中国先哲们的话对于孩子来讲实在是深不可测——“如同把一本未经翻译的柏拉图的希腊原文著作放在一个美国孩子面前”。教书先生从来没有让这个孩子明白中国经典的想法,他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一遍一遍地背诵。“古老得仿佛来自诺亚时代”的中国汉字至少有6000个以上,由这些文字组成的中国经典每一个字里都隐藏着一个玄妙的故事,孩子必须背诵这些文字和故事,以便在将来帝国的科举考试中能够熟练地加以默写。如果其中的任何一个典故或者故事在叙述上出了差错,这个孩子的前程就完结了。“除了中国人,其他任何人要完成这项工程都会精神崩溃。”如果这个孩子连秀才的考试都没通过,一生将永远是个教幼童的先生。而如果他考取了举人,风光了一阵,但是最终没有通过朝廷的考试,那将一生落魄,郁郁寡欢。

就在义和团在京城里“披发迈步”、“声动天地”之时,河南总督在给朝廷的一份奏折中说,今年本省参加考试的读书人中,有13位超过80岁的,其中一位年逾90岁。90岁的老书生“文章完美、用词准确,没有暮年痕迹”,只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录取他,因为不知道他这把年纪还能做什么官。更惊人的还有当年来自安徽省的奏折,言该省考生中,竟然有35人80岁开外,13位90岁以上!这个落第阶层也是帝国最危险的阶层,他们牢骚满腹,看什么都不顺眼,是动荡一旦出现时的最大的人力资源。但是,那个男孩子终于通过了朝廷的最高考试,当上官员了。在通过考试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枷锁的脱落,于是多年来他所默读的所有有关道德和哲学的说教,统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再也不需要这些了,因为这些在他今后的生活中根本没有用,他只要偶尔用用它们表面上的文字就可以了。他必须从头学起,当然不是学习如何管理国家,而是要系统地学习中国式的官场程序——这是一门与中国经典所宣扬的道德观念没有任何关系甚至相悖的学问,如果学得深刻甚至有所创造,他就可能当总督、巡抚,甚至大学士——像令太后都“改容以礼”的徐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