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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走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动作,以前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敢想象的。

“听到消息后,我跑到华格臬路了,可是,大门锁着。我到处在找你。”他盯着她问:“走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羞辱了前来和他谈判的日本将军,现在他回不了家了。我自由了。”

“那你家的债务呢?”

“都了结了。”

他拉起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去,是她硬拖住他,托马斯才回头拿上外套穿上。自从国王乐队在这里复演,这是第一次,他在演出结束之后,无视堵在门口的宾客,直接冲出剧院,冲向外面。“杜月笙把我安置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我可以在那里住一个礼拜。”她说着,挥手招了一辆带斗篷的三轮车,他们钻进车里,合披一件外衣,依偎在斗篷下。他们躲开了外人的目光,在夜色里穿过法租界,绕进了老城厢迷宫一般的弄堂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知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事业,他不可能完全走进她的世界。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放开她了。

进了她的房间后,再次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那时候的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他们不得不下楼出去找点吃的,喝点茶了。一来到街上,托马斯发现眼前的世界完全变样了,和高雅幽静的法租界那么不同,这里喧哗嘈杂,人多路窄,充满生活气息。街上跑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花花绿绿,叮当作响,好不热闹。沿街的店铺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帜,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飘荡。穿着厚厚棉衣的行人,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匆匆来往。在她的楼下,底层店铺是个米店,一麻袋一麻袋的米摞得整整齐齐的,堆得高高的,差不多顶到了天花板。米店的生意很好,来粜米的客人络绎不绝,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之中。

而且,他饿了,他好像从来没这么饿过,看到什么都想吃。“这儿吧。”她说着,跨进了一家小吃店,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坐在青花瓷椅子上了,喝着滚烫的豆浆,大口嚼着她递过来的油条。

“我喜欢。”他说道。

“我也是。”她说道,以为他在说这顿早餐,“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小时候,我很骄傲家里有钱,现在不了。住在杜家豪宅里的时候,那里的每个角落都让我厌恶。”

“我知道,但我指的是喜欢你,”他轻轻地对着她说,“喜欢在这里,喜欢和你一起醒来。”

她的眼睛回应着他,她的手在寻找他的手:“我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好。”

“和我一起回家吧,去见见查尔斯和欧内斯特,这会儿,他们应该也是正在吃早饭。”托马斯故意说得很轻松,让他高兴的是,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意的微笑。他没有想到她会同意,甚至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个建议,可这就是宋,恢复了自由之身的宋,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那几个礼拜里,他明白了,无论今后还能活多久,他都不可能有更好的感觉了。杜月笙租下的房间到期后,宋玉花搬进了他的小公寓。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曾经到处扔着安雅的衣服、鞋子、帽子,以及各种各样的首饰。而宋玉花来的时候,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一只小小的方形旅行箱,里面有几件样式简单的旗袍,还有一双换穿的鞋子。除了她的大衣之外,她把其他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留在了箱子里。他曾经告诉过她,那张桌子的抽屉几乎是全空的,可她还是只用自己的箱子,他也就不再开口了。可是,看到那只箱子,随时都能拎起就走的样子,他的心就会痛,即使当他们肌肤相亲,她完全打开自己的时候,那只箱子还是会刺痛他。慢慢地他会理解,这就是她,她需要一个出口,即使在爱里,即使她说自己一辈子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即使他们都能感觉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夜复一夜,爱在长大。

他没有说起未来,他也从来不去问她平时白天都在干什么。他们通常在中午才起来,起来后她就走了,有时候,直到夜里她才会出现在皇家剧院,来到他身边。他能理解她有她的使命,所以他还保持沉默,不敢叫她做出选择。

而外面的世界在迅速地倾斜,杜月笙不在上海,青帮群龙无首,以往的秩序被打破,各个行会基本瘫痪,包括乞丐行会、殡仪行会、商贩行会、赌业行会、夜间环卫行会等等,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乱。幸好火车还是照常通行,只是每一辆出城的火车都挤满了旅客,人们纷纷逃离上海。

而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们,依然在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来到皇家剧院。他们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宝首饰,义无反顾地跨过碎石瓦砾堆成的小山,进入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幸好还有这些未被日本人染指的区域,如今这些区域成了孤岛。孤岛上,佳酿美酒在流淌,山珍海味端上了餐桌,大光明电影院里放映着赛珍珠的《大地》。当夜幕垂下,国王乐队登上舞台时,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大舞厅,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和以前几乎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