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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行外面,宋玉花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伸手摸了摸门口那只青铜雄狮的脚,那是这里的穷人喜欢做的事,因为他们相信这会带来好运,这只狮子的脚已经被这些充满期待的手摩挲得锃亮了。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心想,当她推开银行的大门时,她没有感到幸运,只觉得不安和忐忑。

镀金的柱子、高挑的穹顶,这个银行的大堂呈现出天主教堂般的庄严,说话声、电话声、皮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都被空间和金钱的威力吞没。不过,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孔祥熙,他虽则矮小,但圆胖的身材引人注目。就在她一转身的时候,看见林鸣跟在她后面推门进来了。原来我们两人都被叫来了。

孔祥熙引着他们坐下,他们刚一落座,一位年轻的姑娘端着茶托过来了,茶托上,有一只茶壶、三只带盖的茶杯。姑娘为他们泡上茶之后,就退下了。

“老杜叫我来告诉你们。”孔祥熙说,“他走了。”

她和林鸣一时惊愕得面面相觑。

“走了?”静默了许久,林鸣才开口道:“请您说得明白些。”

“我说得很明白了,他昨晚乘坐一艘法国汽艇离开上海了。”

宋玉花问:“去哪里了?”

“香港。最终,会去重庆。但不管怎样,他离开上海了。”孔祥熙端起了他的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他们两人的茶也都一口没喝。

“是永远吗?”林鸣犹疑地问道。

“可能吧。”孔祥熙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心里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来的。不过,他这一走,他知道就是放弃对青帮的权力,还有,就是对你们的权力。这个是确定的,无论他以后是否还会回来。”

“我们两人?”她的声音,因为盼望而颤抖。

孔祥熙从西装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走,”他说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件东西。”

他们一起身,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态度毕恭毕敬的银行经理,他带着他们去开保险箱。这间房间里,一格格上了锁的铸铁盒子一直顶到了天花板,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看着孔祥熙打开了保险箱,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只信封。

她把她的给了林鸣:“你就告诉我里面说什么吧。”

他撕开信封,看了一遍说:“你自由了。他收回了对你的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宋玉花愣住了,只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多少年来把她和她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接着,林鸣开始看他自己的那一封,“我也自由了。他给了我们各一千块钱,作为遣散费。”

她低下了头,别人如何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她可以跟着托马斯走了,或者,她也可以北上参加革命,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和那些钻石比起来,一千块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乎钱,自由已经足够了。”的确,这是事实。

“可是,他原本可以再关你……”

“十年。”她脱口而出,她心里太清楚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计算离自由还有多远。现在,在晕眩中和孔祥熙道别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汇丰银行的大楼,十二月的寒冷立刻包围了他们。她抬手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鲜花,扔在了人行道上,她再也不用这样戴着花,取悦任何人了。

林鸣的目光落在这朵花上,就一会儿工夫,这朵花就被匆匆来往的脚踩烂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可以去找托马斯,现在就投入他的怀抱,离开这个国家,永远和他在一起。一千块钱足够买两张船票,然后,当他们在大海上漂荡的时候,她可以拿出那些贵重的石头,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者,她也可以去北方,那么久以来,这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而这个理想,现在已经不那么遥远了。

那天夜里,国王乐队演完最后一支曲子,应听众的要求,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奏安可曲。那是一曲华丽而富有节奏感的《蓝色狂想曲》变调,托马斯正弹奏到一半,当他一抬头的时候,怔住了。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宋玉花独自一人进来了。她没有沿着楼梯,进入那个包厢,而是直直地走进了舞厅。她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身穿一件男式的大衣,更显得身材纤瘦。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继而勉强跟上节奏,他之所以能弹完这一曲,实在是因为他已经弹了太多次。终于掌声响起又平息,大厅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她,她才是他的presto agitato,激动的急板。

“发生什么了?”她没有戴耳环,没有涂腮红,脸上干干净净。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