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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鸣到达书房的时候,杜月笙还没进来,他就等在书房里。这是一间窗户紧闭的书房,这些铺着红地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书房,是杜月笙的迷信。如同在他的长衫下,戴着一只风干的猴头,那是他的护身符。也就像他在老家建了庙宇,用以供奉祖先,整天香烟缭绕,烛光跳跃,其实,他的先人都是从穷街陋巷走出来的,穷得叮当响。这些房间,四壁嵌着深色红木,莲花造型的灯笼泛着温柔的光,让人联想到他在青楼里厮混的少年时期。这样的感觉,是他的父亲喜欢的,有一天,他自己也许也会这样装饰自己的房间,如果他能熬过这场战争的话。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执着、自己的迷信,他的迷信之一就是珠丽。最近几周的战火,让他意识到自己对珠丽的感觉,他想要保护她,照顾她,要她平平安安的,不能把她留在妓院里,他必须挣出足够的钱把她赎出来。

前一天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她还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虽然过了二十八岁,他还是没有提起要为她赎身。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谅解了他,依然温柔地爱着他,他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开始省钱了。但是,他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存够钱,因为这场战争,更加不确定了,也许要好几年。和她说着这些事情时,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只是他的计划,希望渺茫,前途未卜,可是她还是感动得泪水直流。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肩膀,她的大腿缠绕着他,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交融在一起,因为爱,也因为感激。他也抱住她,回应着她的爱,他的心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不会改变。他会去跟鸨母提出为珠丽赎身的,无论以什么代价,无论需要多久。是这场战争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扇隐秘的门响了一下,开了,杜月笙身穿一件灰色丝绸长衫,踱了进来。

“先生。”林鸣站起了身,恭敬地喊了一声。

杜月笙对他点了点头:“等一下你来给我做翻译。”

“愿意效劳。”有些时候,一位男性的翻译在场会更加合适。

“一个日本军官到了上海,他一定要见我,就在今晚。他说,就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将军?就是那个自称满洲里劳伦斯的?他是华北第一总军司令。”

“就是他。”

“可你不需要翻译啊,他能说中文,据说,他还会一点上海话呢。”

“我知道,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就说这两种话我都不会。今晚,我和你就用苏州话交谈。”

林鸣心里微微一笑,苏州话,那是他妈妈的方言。杜月笙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林鸣由衷地赞叹着,他虽然恨他,但是佩服他,佩服他天生的机警。“是不是这个土肥原参与策划成立了满洲里傀儡政府,立溥仪为皇帝?”

“是的,就是他。这个人到了中国后,没少干坏事。他难道以为我会听从他的吗?也许,他并不了解上海,在这里,小偷和警察可以手拉手,猫和老鼠可以睡在一起,我们已经就是政府了!太荒唐了,他竟然会认为我会出卖我的城市。”

“他什么时候来?”

“他已经在这里了,这个狗屎。我觉得,我们已经让他等得够久了。”说着,杜月笙打开了书房的正门,步入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书房,书房的一侧是一张大书桌,另一侧是一张中式的矮几,围着几张包着软垫的椅子。根据杜月笙的指令,这间书房正中放了一只火炉,那天故意烧得很热。一个穿戴一丝不苟、制服上别满了勋章的日本军官,正在天津地毯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头上都是汗珠。

他们进去的时候,林鸣的父亲轻轻地用苏州话说:“你看看他,你看他居然还笑,都是假笑!他是个骗子,装得温文尔雅,其实他的手下正在拭擦武器,准备向我们开火呢。”

这位将军有一撮看上去很严肃的小胡子,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松弛的眼皮下,是忧郁阴沉的眼神。当他抬眼看人的时候,一边的眉毛永远比另一边高。看见杜月笙进来,他双脚脚跟轻轻一碰,并腿鞠了一躬。

林鸣点头以示回应,他用中文对土肥原说:“请您原谅,我必须来做翻译。我的主人只说他的家乡方言。”

“不必客气,”土肥原说,“请你代我谢谢他,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

“跟他说,我当然很忙。”杜月笙说,他故意在苏州话中添了点乡村的口音,免得被土肥原听出来:“有你们这些短脚鬼举着刀跑来跑去,我怎么能安心哦?”

林鸣翻译道:“他说,他今晚本来已有安排,不过,您说有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