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14/21页)

在平静的钢琴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对于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得就像中央C。这样的声音,只属于她。宋玉花半掩在门后的阴影里,他走了过去,轻声地对她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小心点。”她说道。

托马斯环顾四周,屋顶上,只有几个工人,正在收拾桌椅,打扫屋顶场地,根本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他朝着她走了几步,现在,他也半掩在阴影里了:“杜月笙在哪儿?”

“在楼下,开会。他们以为我去卫生间了。”

这意味着她没有几分钟可以待在这里,“宋……”

“不,”她轻轻地说着,将两根冰冷的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不要说话。”她的另一只手在寻找着他,他们的手立刻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贴得那样近,脸颊几乎都碰到了。“我知道的。”她呻吟着。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一阵猛烈的枪击声把他们惊得跳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个手榴弹砸开的声音,伴随着砖瓦碎裂坠落的声响。

“他们最终不是死,就是投降,”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涩,“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将属于日本。”

“可是,法租界不会,公共租界不会。”

“那么,要祝贺了……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中的孤岛。没时间了,我得走了。”她哀声说道,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为了我,活着。”短促地,但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之后,她消失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多米诺骨牌还是倒了。孤军只剩下了三百七十六人,谢晋元指挥剩下的将士冲出仓库,在那些已经受重伤,决心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同胞军人的火力掩护下,跑过大桥,进入了公共租界。英国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没收了每个人的武器,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接着,他们被软禁在星加坡路[26]上的一栋建筑里,这栋建筑就被称为孤军营。

这样一来,上海抵御战彻底宣告结束。整个十一月份,一辆辆的卡车满载着日本人开进了上海,这些士兵穿着黄褐色军服,心安理得地在上海的街道上颠簸。托马斯在苏州河边见到他们,那是他们在休息,他还看到他们在马路上晃荡,口袋里塞着清酒和生啤,手上拿着苹果啃着,这些士兵经过商店时,想要什么伸手就拿。

他们在交通要道上设置了岗哨,把持了各座桥梁。任何从外白渡桥上经过的人,都要向日本士兵恭敬地弯腰鞠躬,无一例外。这座桥连接了未被占领的外滩和被占领的虹口区,桥上还通行轿车以及有轨电车,经过岗哨的时候,车上的人一律要下车向日本人行鞠躬大礼。对于托马斯来说,适应这种新规定没有多少难度,在他的过去,和白人的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于屈从和退让。相反,在这里,正因为他的肤色,日本人还能接受他的浅浅一鞠,换作中国人,就会招来一顿枪托的殴击。现在,他的肤色突然成了有优越性的通行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即使是不会说任何中文的托马斯,现在也会了一个词:魔爪,那是指日本人,魔鬼的爪子。

十一月底的一天,林鸣接到了一个口信,让他傍晚时分到华格臬路去一趟。他的第一个担心是他的夜总会,是日本人终于要来接管了吗?日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上海的夜生活依然继续着,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们的醉生梦死中,对毒品、赌博和烈酒的需求量比以前更大了,夜总会的算盘声一直会响到凌晨。虽然保险箱越来越满,可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忧,他担心日本人会发现,会把这一切都据为己有。他总觉得危机在逼近,今夜,会是最后一夜吗?

或者,是因为德国那边又有麻烦了。在上海,纳粹规模很小,但是组织严密,有着他们自己的间谍和人员,对于上海开放接受犹太难民,他们非常恼火。另一件让他们痛恨的事情是,在上海的富裕犹太人,比如维克多.沙逊爵士和贺理士.嘉道理勋爵,向身无分文的难民们伸出了援手,给他们提供食宿。有些在德国做生意的犹太人,希望在上海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他们得到了小额贷款,在上海有了栖身之地。不久,犹太人在上海有了他们自己的学校和诊所,甚至有了自己的犹太教堂。林鸣和孔祥熙曾经和杜月笙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夜晚,探讨犹太人问题,敦促他抵制德国,拒绝德国人限制犹太人的要求。这段时期,“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一次次从意大利热那亚驶来,停靠在黄浦江边,每次卸下数百无助的难民,上海的犹太人口以每个月增加一千人的速度迅速膨胀。幸运的是,说服杜月笙并非难事,自从希特勒叫孔祥熙向日本人投降之后,杜月笙对纳粹就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