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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左手,开始了如层层叠瀑般的起伏跳跃,而他的右手,平缓轻柔,是如歌的倾诉,关于他的游荡和彷徨。他弹着自己走过的路,坐着火车横穿亚美利坚。他能感觉到宋玉花就在那里听着,如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下午,他只为她一个人弹奏。接着,他漂洋过海,来到地球另一边的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建筑驳杂,道路拥挤,这个城市充满欲望,是冒险家的乐园。

开始弹乐曲的最后部分了,他闭上了眼睛,关上了意识,任由琴声自由飘荡。飘出舞厅,飘出大门,飘荡在法租界上空。掠过旋转舞者的华尔兹舞步,掠过侍者奔忙的身影,掠过醉汉蹒跚的脚步,掠过赌徒手中的骰子,一次,两次,三次。琴声在喜悦中盘旋上升,却在失落中倾泻。是爵士的魔力,把他带回到终点,那却是他生命的起点,他的家乡,他爱的土地,如今已在他的身后。他终于可以如此酣畅地即兴弹奏了,他终于融入了他的乐队,也许,这一刻来得太晚了,可是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因为他听到人们在尖叫,在鼓掌。

然而,一切都结束了,是要离开的时候了。当其他乐手收拾好乐器,放进盒子时,托马斯所能做的,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四十八个黑白键。现在,舞厅地板上印满了杂乱的脚印,窗帘上的污迹和被香烟烫出来的洞也一览无遗。没有什么比灯光亮起的夜总会更令人伤感了,夜色的魔力消退了,即使是今天这个夜里,有宋玉花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

莱斯特和埃罗尔攒够了钱,买好回家的船票了,他们在剧院外和大家道别。阿隆佐把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带到了惠子那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皇家剧院几个字的霓虹灯闪动着最后的光芒。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他说:“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我可以出去找工作。或者,如果你能嫁给我,我们可以去美国。”他尽量轻柔地说出这番话,生怕吓到她,可是他还是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惊惶和犹疑。

过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开口。

“怎么样?”

“嗯……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想谈论这个,我要先去一趟北方,也许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接着说:“这是我很久以来的梦想,那里是革命的中心,所有的领导人都在那里,所有的思想家……”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紧紧地贴着他,希望他能理解。

“你什么意思?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几个月吧,”她说道,“结束了五年的躲躲藏藏之后……”

“我懂的。”她现在所追求的,正是当初他踏上上海的土地时所追求的,那就是自由。在他们两人的心中,自由的内容是不同的,但是含义是相同的。他理解她,他能做的,只是伸出臂膀,温柔地环抱着她,轻声地祝福她,虽然放开她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她答应了。

于是,她离开了,而他失业了。他给了惠子一笔钱,足够偿付兄弟俩一个月的房租,现在他身上只剩下四百三十块钱,就算他想离开上海,也买不起一张船票。

城市又恢复了安静,没有爆炸轰鸣,没有战机在头上盘旋,没有枪弹在空中穿梭。可是,即使从河面上升起的寒气,还有袅袅的煤烟,都有了一种静默的意味。河面上也很安静,来往的船只不多,“出云”号还停泊在原来的地方,在冬天的寒风中,它的旗帜似乎都凝滞不动了。在这只巨大的战舰旁边,是日本的商船,而中国的客轮、货轮,还有舢板,都不见踪影了。

而他自己,只有一架钢琴,还有十四套定制的西服。有隐条细纹的,有华达呢的,有棉麻混纺的,有纯毛粗纺的,也有凉爽呢的。式样上,从三件套的正规装束,到单扣上衣配长裤的休闲款式,应有尽有,足以应付各种不同的场合。这些西装挂成了一排,是他在上海这段时间的必需品,可现在,和他自己一样,也毫无用处了。你是与众不同的,他还小的时候,他妈妈就这样对他说,只有与众不同才配得上难得的机会。可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大多数的夜总会都关闭了,只有一支美国管弦乐队还在演出,那就是艾尔.韦利的切分音乐队,现在,他们离开了原先驻演的圣爱娜,移师爱多亚路五四五号的卡萨诺瓦(Casanova),那是一家豪华的舞厅,老板是美国大佬路易.雷都的亚欧混血儿子,路易生前还经营过卡尔顿酒店(Carleton)和礼查饭店[27]。

可是,韦利的乐队里没有留给托马斯的位置,因为韦利已经签了钢琴家F.C.斯托弗,但是他还是想为阿隆佐和两兄弟争取一下。可惜的是,查尔斯和艾尔都是高音部的,好在查尔斯的单簧管也很出色,可以胜任。托马斯邀请这位乐队领班共进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