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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你去了哪里?”

“奉天,在中国的北方。”说出这些话,她抖掉了一身的战栗,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赶得远远的,她的面容,渐渐恢复平静,明亮而快乐,就像平常那样。

她换了个话题,开始谈音乐,不再提起她的家庭。她告诉他,他听到的传闻是真实的,她有时候在夜总会唱歌,而且,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虽然他问她具体喜欢哪个乐队,她一个也答不上来。他了解了她的现状,但他并不在意,他喜欢关于她的一切,喜欢她这个人,或者,至少喜欢和她在一起。令他愉快的是,这样一个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也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他付了她钱。

他们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身边的其他客人都离开,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夜深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等他们终于起身准备离开饭店时,安雅已经醉得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她需要的是一副坚定的臂膀。他拥着她,扶她上了一辆人力车,然后自己也上去坐在她的身边。夜色里,白赛仲路[19]褪去了白天的颜色,人力车夫拉着他们,穿过影影绰绰的梧桐树荫。来到她家的大门前,他弯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声晚安。她也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托马斯心醉神迷地看着安雅消失在大门里,痴痴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过,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想起早先阿隆佐在剧院里跟他讲的话,不知道林鸣找他有什么事。这样一想,他决定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林鸣家停一下,他知道,他的朋友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夜巡,回到家里了。

到了林鸣家楼下,他往窗口扔了几粒小石子,果不其然,窗户应声而开。这家的主人还穿着一身正装呢,一见到楼下的托马斯,他立刻喜形于色。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打开前门时说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托马斯跟着他进了屋子,上了楼。

“进屋说,”林鸣说道,转身反锁了他那间小小公寓的门,“坐下。”

托马斯坐到沙发上,整个身子陷了进去,他把脸埋在了双手里,他的心思,还在白天发生的事情上:“我也很担心,索罗蒙走了,我现在还有十个人,可他们都忧心忡忡的,一直在问我是否还能够留下来。”

林鸣很理解地点着头,这是托马斯记忆中的第一次,林鸣耸了耸肩,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没有人知道,可是……”

“说出来吧。”托马斯催促道。

“……可是,高层人士认定日本人会来上海的。”

“什么!什么时候?”

“谁知道。不会马上吧,可他们把工厂拆了,要转移到内地去。”

托马斯一下子觉得大脑都空白了:“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于我们美国人来说?”

林鸣耸了耸肩说:“我想,如果他们对谁还有所顾忌的话,那就是对美国人了。他们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美国人开战了。”

“那我们还能表演下去吗?”

林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犹疑着说:“现在已经不是你和堪萨斯城国王乐队还能不能表演的问题,而是整个夜上海还有没有可能存在下去的问题了。但是,小格林,眼下,我们还有一个更为急迫的危险,这个危险和新来的日军大将森冈有关。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是为了提醒你。”

托马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首先,你得发誓你不会说出去。”林鸣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我把消息透露给你,那我就没命了。你明白吗?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发誓。”他轻轻地说。

林鸣咬住了嘴唇,他明显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你仔细听着。”

接下来的好几天,林鸣都摆脱不了内心的忧虑。他逾越了他的界限,也许,厄运马上就会降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但已经等在那里。因为,他违背了杜月笙的意愿。

林鸣已经不再天真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被抓的话,他的出身是不会帮他的忙的。是的,他是杜月笙的儿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不是真正的儿子。这并不是说杜月笙不承认他们的血缘关系,相反,当杜月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接纳他了。因为,当时他还没有孩子,而他的第一任老婆大太太显然没有生育能力。在当时,接纳林鸣算得上是一种子嗣上的保障,可是这种保障从来没有给林鸣带来任何相应的好处。因为此后杜月笙又纳了好几房妾,于是有了好几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是在杜家出生,是合法继承人。不过,林鸣比他们都早,他出生的时候,杜月笙自己也才十五岁,那时候,他几乎就住在林鸣生母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