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11/17页)

“六种。”她说。

在家乡的时候,除了他的高中老师,托马斯从来没碰见过能讲另一种语言的人。不像音乐,那是科利尔街上每个人的第二语言,很多人都能弹一曲简单的歌谱。这种I-IV-V三个和弦节奏的歌曲形式很简单,短小,连没学过乐理的小孩子都能朗朗上口。这种旋律和节奏的一首歌,不管形式和内容如何变幻,但里面的精髓不会变,那是纯粹美国的精神,这一点,托马斯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可是奇怪的是,这是当他离开了美国之后才意识到的。所以,他只有这一种语言,音乐的语言,而她却会好几种语言,而且,她还是那么美丽。“告诉我,”他对她说,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满心爱慕地靠向了她,“你会说什么话。”

“上海话、英语,这你知道的——当然,还有俄语、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

“你一定上过很好的学校。”

“是啊,可那是遥远的过去。你呢?我听说你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

“事实上,在美国,大多数的音乐学校都把我拒之门外。而且,我在一个很贫困的地区长大,我妈妈是给人当用人的。”

安雅的眉毛微微一皱。

“一个女佣。”托马斯思忖着,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他要对安雅好好地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不是乐队里其他人听到的故事。他们听到的版本是,他来自于伊斯顿的一个农场,那是位于切萨皮克的遥远的地方,小河从它身边流过。这样的版本很符合他的形象,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演奏和他人相比显得很天真质朴。然而,在安雅面前,他想做真实的自己,一个不同于他人眼中的自己,他慢慢地讲述着,感受着自己的故事。“虽然她只是个给有钱人家打扫卫生的女佣,以此来养家糊口,抚养我长大,可她会弹钢琴,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从我开始认字母,她就开始教我读五线谱,她告诉我,只要钢琴弹得好,总会有贵人相助。”当他说这些话时,他意识到,有这些想法,都是因为他在美国长大。自从离开美国,来到上海,这是第一次,不仅对他的妈妈,还有他的祖国,他有了深深的怀念。

“那你的家庭是奴隶吗?”

“这一切在七十年前就结束了。”他故意含糊其词,不去刻意纠正。其实,据他所知,他的家族虽然是黑人,但从来都是自由人。而且,虽然种族隔离在美国南方部分州里依然存在,但是奴隶制早已经废除了,但是,在很多外国人眼里,黑人就是奴隶。他最好是来自于一个荒僻之处,无人知晓的远郊,或者,来自美国遥远的南方,是在一片棉花地里出生的奴隶,这样的故事,在上海才有吸引力。在美国的时候,他是个演员,他在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上都刻意向一个弹奏古典音乐的欧洲人的角色靠拢,他要尽力显示他的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被认可,得到更多的报酬。然而,现在,在上海,他要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他不仅要尽力显示他的黑,还要显示他的贫穷和低贱。离开美国时间越久,离开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也越远,这让他有了充分的自由,在上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真真假假,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一个舞台。

安雅的眼光很犀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故事。“我知道了,为什么你在上海这么受欢迎,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你的弹奏技巧娴熟精湛,但你的身世令人可怜。其实,他们自己才是奴隶,先是沦为外国租界里的奴隶,现在又将沦为日本人的奴隶。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心里感到欣慰,因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而且,对于共产党来说,他们也会这样想的。”

“安雅,其实……”他想说下去。

但是,她抬手制止了他,“我可以预见!有人和你接触过吗?我指的是共产党人。”

“没有。”他重重地说道,因为他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一个,“人们说,上海人中,三分之一倾向于共产党的,很多人甚至就是党员,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她冷冷一笑,说:“别犯傻啦,你肯定见过他们,他们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他们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让你知道,他们无处不在。”

“真的?”他坐直了身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完全被蒙了,他自认为是看人高手,“他们长什么样?”

“他们是强盗,”她恨恨地说,“冷血,残暴,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妹妹。”

“那是在哪里?”他温柔地问道,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可她缩了回去。

“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