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帕纳古里斯(第12/18页)

法:是的。

帕:我不怕告诉你:我知道去恨,我也知道去爱。但对扼杀自由的人,比如对那些在希腊扼杀了自由的人,我充满仇恨。天哪,谈论这些事而不咬文嚼字可真难。但是……在希腊的学校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警句:“获得自由是幸福的,获得幸福是自由的。”因此,当一个暴君在他自己的床上咽气,我……你会怎样呢?我会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我认为墨索里尼的下场对意大利人民来说是一个光荣,而萨拉查死在他的床上是葡萄牙人的耻辱。如果佛朗哥由于年迈去世,对西班牙人来说也将是一个耻辱。天哪!不能让整个民族变成乌合之众。听着,我不梦想乌托邦。我知道绝对的正义是不存在的,永远不会存在。但是我知道有进行正义审判的国家。因此我梦寐以求的是,在一个国家里有人遭到侵犯、受到侮辱和被剥夺权利时,能要求法院为他伸张正义。这样的要求太高了吗?不知道!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的最低要求。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些在自己的根本权利遭到侵犯时不进行反抗的懦弱者如此生气的原因。在我的囚室的墙上,我写着:“我憎恨暴君,厌恶胆小鬼。”

法:阿莱科斯……这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当他们判你死刑时,你的感觉是什么?

帕:在那一瞬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是我预料中的事,我早已有所准备。因此,除了意识到我的死为一场将由别人继续下去的斗争作出了贡献外,我没有别的感觉。

法:那时你确信他们会枪毙你吗?

帕:是的,完全确信。

法:阿莱科斯……这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回答。一个即将被枪毙的人想的是什么?

帕:我也多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我曾想在一首诗中把它表达出来。这首诗是在他们问我是否要请求赦免,而我回答不要的那个早晨在心中写下来的……这是一首很好地表达了我当时心情的诗。诗是这样写的:

像树枝听到斧子的最初几击一般,
那天早晨,
命令传到了我的耳边。
霎时间,
往事的记忆,
原以为已经失去的记忆,
又在我的思绪中浮现。
像抽泣,伤心的抽泣,
为过去,
也为那永不再来的明天。
意志,
在那天清晨仅仅是心愿;
希望,
也已经消散。
然而,
我丝毫不后悔,
行刑队就等候在外面。

据我所知,有三位作家曾以同样的方式表达了我的感受。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所写的。另一个是加缪在《局外人》一书中所阐述的。还有卡桑扎基斯[5]在他叙述基督之死的书中也有这样的表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我知道,因为我读过《白痴》一书。但是《局外人》我过去没有看过。很久以后,当我在博亚蒂监狱时读了此书,我不安地发现我在等待枪决时的想法和他写的一样。就是说,一个人要不是即将被割下脑袋,他想去做他愿意做的一切事情。例如写一首诗,或者写一封信,看一本书,在那个小牢房里为自己创造一个小天地,创造一种同样美好的生活,因为生活……但是尤其使我不安的是读到卡桑扎基斯的关于基督之死的描述。根据此书的说法,有那么一瞬间,基督闭上了眼睛,在十字架上睡着了。他做了一场凡人的梦,梦到……我不想说这个。说这个不好。

法:没关系,我已经明白,你梦到了与女人谈情说爱。在卡桑扎基斯的书中,基督梦到与拉撒路[6]的姐妹马大和马利亚谈情说爱。是的……在十分钟的梦乡中,过了凡人的生活……这样是对的,美好的。但是那一夜的其他时间你是怎么度过的?

帕:那个牢房里空无一物,连行军床都没有,他们只是在地上铺了一条毯子。我戴着手铐,一直戴着。我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开始与看守们聊天。我的看守是三个下士。他们很年轻,只有二十来岁,看来是好小伙子。他们不怀敌意,相反,好像在为我担忧:他们因过不久我就要被枪毙而垂头丧气。为了鼓起他们的勇气,我开始与他们谈论政治。我像在集会上给学生们作讲演那样跟他们讲话。我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不能麻木不仁,为什么应该为自由而斗争。他们毕恭毕敬地听我讲。我还给他们朗诵了一首我写的诗:《首先死去的人们》。你知道吗,泰奥多拉基斯就是根据这首诗谱写了一首歌曲。当我朗诵时,他们把诗句写在香烟纸壳上。后来又有另外三人来换岗,他们也是征兵来的,其中一人还参加教堂的唱诗班。我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我让他为我唱弥撒安魂曲。他唱了。而我继续开着玩笑对他说:“我不喜欢其中的一些歌词。当你在葬礼弥撒为我唱诗时,请不要唱某些词句。例如你不要称我为上帝的仆人。谁都不是谁的仆人。谁都不应该是谁的仆人,也不是上帝的仆人。”他答应在为我唱诗时不唱这些歌词,不称我为上帝的仆人。这样,我们结束了这场残忍的玩笑,又唱起了泰奥多拉基斯的其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