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贪婪之九十年代(第7/24页)

而当地政府若参与对我联合起诉,指控我干扰了地方“改革开放,吸引外资”的大好形势,我不是罪加一等,有口难辩,有理难胜,真真的自找没趣,如同小丑一个了吗?

想到这些,我竟不免万般地替自己感到庆幸了!

我的此一篇文章,其实只不过是对我的前一篇文章的祭悼啊!

跪已成为事件,事件已成为小事一桩。并且,不是已被悄悄地“妥善”处理了吗?那么我的伤心,岂非实在是太自作多情,枉自冲动,白白地浪费情绪了吗?

只不过还常常无端地念及那唯一当时没有跪下,却被坚决地开除了的青年工长的去踪。也不知他现在的境况如何?是否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和自己的100多位同胞一样,索性双膝一软,一块儿随着跪下去……

我衷心地祈祝他目前并非处在失业的不幸状况之下。

三、弄潮儿与蛮干者并存的中国——同代人备忘录

(一)弄潮儿与蛮干者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时代的举动,亦是时代改造人的措施。对时代而言,人其实只分为四类——推动它的、顺应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弃的。推动它的不仅有普罗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们是时代巨乘的两排轮子,时代从来不是独轨列车。

结束旧时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时代的是疯子,置身于二者之间的是理想主义者。时代派生出英雄和疯子的数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义者的数量从不曾超过前两者的总和。

理想主义者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赞美玫瑰却道“倘无刺多好!”理想主义者是任何时代都曾有过的仅供欣赏的副产品。

被时代所甩弃的常常是将自己完全典当给了昨天,并且彻底丧失了赎回自己愿望的人。时代甩弃他们如同旅者毫不犹豫地丢掉穿烂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甩弃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们是些极其贪婪的人。牛尾甩得再频繁也驱赶不尽企图叮住它噬血的牛蝇。

改革不是集体春游或观光,其过程中乐趣必然少于浮躁。

于动物界,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相同。千年前的蜂巢与今天的蜂巢构筑得同样完美,千年后的蜜蜂也许还要构筑同样的六边形。而于人类,未来将在许多方面与过去不同。尽管人的寿命比蜜蜂的寿命要长久许多倍,但人绝不甘心连续三代构筑同样的东西。所以人有历史,而蜜蜂只有传统。

在时代和时代之间,我们看到一批又一批被转折的骤力夹扁了的身躯。

愿未来的人们研究这样的“标本”时,发现可归类于我的同代人的,比我今天预测的要少。

鲸的巨大身躯直竖于海面,然后猛烈地拍击下去,这一壮观的情形酷似时代的转折,于是某些吸附生物无着无落,甚至肢残甲碎。

之后鲸泅向更广阔的海域。

故此篇是为你作,是为他作,是为她作,是为己作,是为我们大家作的一次反省。

人:给我公平!

时代:那是什么?

人:和别人一样的一切!

时代:你曾和哪些“别人”一样?

寒冷。

疏星冻在天。枭鸟僵于树。前无村,后无店。公路两旁的原野,屏息敛气地寂静着。严寒酷冷在寂静中企图将从天到地之间的一切冻脆。那些树的秃枝像世界被剥了皮的裸露的神经,并且是被冻死了印在夜的凛冽的底片上。那只枭鸟仿佛已在树上僵栖一万年了,一万年里不曾舒过脚爪,也不曾发过一声枭叫,一万年里绿眼圆睁。

“吴振海,老子捅了你!”

“别乱来!别……”

“你他妈的放开我!我今天非捅了他不可!……”

人的激吼声充满绝望。

猫头鹰俯瞰,绿眼闪烁着幸灾乐祸。

西北风啸过,仿佛有一队士兵整齐地吹了一阵口哨。

树皮冻裂之响可闻。

世界的神经瑟抖不止。

北方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夜并不曾使多少人感受到,也不曾使多少人留下特殊的记忆,那一时刻你、我、他、她都在拥被酣睡。严寒在夜里仅对极少数人和动物构成威胁。

那一年是1998年。哈双(哈尔滨—双鸭山)公路上,两辆超期服役并且分明超载的卡车,趴窝在公路边上。车厢内装的是煤。这是一次“倒煤”行动。也是一次“倒霉”行动。一路行行复停停,停停复行行,不断受到盘查、罚款、敲竹杠。

因为“倒煤”而“倒霉”的男人中的一个,高,瘦,长脸缺乏立体感,脸上的线条似速描般的随意,没有任何特点,因而仿佛便有了某种特点。唯一能给人留下较深印象的是那双眼睛,因它们的细小而使那张脸显得五官疏散。寻常它们总是闪烁着热情的、自信的、有时甚至是令人怀疑的自负的目光,当它们静望着你的时候,仿佛在对你请求——快告诉我一些新鲜的事情吧!告诉我和我一样年龄的别人们都在怎么活?指给我一条发财的途径,或者成名之路吧!我不会忘记你的指点之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