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民国(第8/9页)

外国在华投资的三分之一融入上海经济链条。

上海发电厂是旧上海活力的象征,茅盾的小说《子夜》描写过其厂房顶上的霓虹灯光,火红与荧绿色闪烁着几个英文大字——“光明、热情、权力”。

它是大量小商人、小店主和代理商的温床。外国商业大亨和形形色色冒险家的涌现,使上海在资本主义商业化的光环之外,又佩戴着殖民地现代化的徽章,而租界是那种徽章的城市造型。仅法租界就五十万人之多,但法国人只不过一千四百多人,外国人总数不超过两万——这从一个侧面可见上海当年的富人之多。

但当年上海的穷人更多,成千上万人租住在污秽不堪的河流上的小船舱中;工人们往往三代居住在小巷口的旧危房中,露宿街头的乞丐比比皆是。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挣少得可怜的钱,完全没有尊严和生命保证可言。纱厂里的女童工们经常被热水烫伤。一位外国记者在报道中这么写——看到有起码一百个婴儿在弥漫的水汽中躺在长凳上,而他们年轻的母亲是贿赂了工头才将他们偷偷带入车间的,她们没办法。

穷工人的出路几乎只有两条——要么加入黑帮寻求庇护,要么暗中接近共产党发誓改变社会。

那名外国记者引用外国谚语说:“上海是由一层厚厚的地狱和一层薄薄的天堂组成的。”

如果说上海发电厂当年由霓虹灯组成的“光明、热情、权力”象征着一座城市的貌相,那么,它只实现着极少数人的梦想,与众多中国人的梦想是无关的。

全中国的人都没想到,辛亥革命会结出袁世凯称帝的劣果。牺牲了那么多仁人志士的性命,流了那么多好男儿的血,用民间的话说:“不承想弄出了个这!”

严复对“大清”的感情并不比王国维浅;他是连君主立宪都不赞成的人;他当清朝的官当得很有感觉,也很尽职;他主张改良,而改良是为了“大清”能重新强大起来;他认为比起元、明两个朝代,清朝的总体表现是不错的,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并非是暴政凌民的一贯统治;他为“大清”的灭亡扼腕叹息。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诅咒梁启超这个君主立宪主义者罪该万死——“小说救国论”实际上起到的是使“大清”速亡的“坏”作用。

梁启超得知后反唇相讥:是他翻译《天演论》先带了个坏头!

而在王国维看来,他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而在北伐革命将士看来,大时代的潮流当前,文化只分三类——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而三人都介于不革命和反革命之间。

后话是——王国维的死,与自己心谙此点不无关系;傅斯年主持民国政府中研院,为梁启超之子梁思永向财政部打申请补助的报告时,还不忘在文中加了一句:“人家的父亲虽是我们的敌人,但其在文化传承方面毕竟多所作为。‘逻辑’一词是其发明,仅此一点,即可谓贡献……”

“敌人”二字,意味着在国民党核心人士那里,前账是无法忘记的。但傅氏毕竟非是彻底的政治动物;相反,是骨子里的知识动物、文化动物,故其看人,首先还是着眼于知识与文化方面怎样,不能不令人觉得可爱。

而国民党元老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期间,不但连自己明知是共产党人的陈独秀、李大钊也聘用,连死不悔改的保皇人士辜鸿铭也“收编”了过去,其为民国所做之“文化统战”工作,真是堪称卓越。

如果说袁世凯称帝开了中国人一次冷玩笑;如果说北伐又使国人看到了国家翻开历史新篇章的希望;那么发生在上海的“四·一二”事变,则一下子使中国跌入了“革命”后的恐怖深渊。

上海曾经“自如”发展的文化局面,从此戛然而止。“海派文化”也随之面目全非,仅成历史话题矣。

连当时主张“为文学而文学”的“新感觉派”的主力作家们,都因那“恐怖”的气氛而离开上海,各奔一方了,足见那事件对于文化人是多么巨大的刺激。

是故——被国民党人视为“敌人”的梁启超们也罢;被共产党人视为“敌人”的胡适们也罢;先被国民党视为“敌人”后来又被共产党视为“敌人”的许多文学的文化的人士也罢——说到底,其实都不具备成为任何政治集团的敌人的能量。

单靠文学、文化肯定是强不了国的。

若一种政权瓦解了,如清朝、如民国,也不可能仅仅因为文学、文化起了破坏作用;一定有其自身不可救药的原因。

举凡革命,则必号召暴烈的行动,否则无法制胜;而举凡文学,大抵遵循人性立场,违背则遭谴责——此二者之核心主张的根本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