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民国(第6/9页)

凡帮会,或易进严出,或严进严出;总之一旦进了,出来就不由自己了——凡此类帮会,性质上其实便是黑社会。

东西南北中各路游民,隐裹着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所到之处,不论城乡,都使民间太平日子更加稀少。士农工商,皆难避兵、匪、帮会三害叠加之苦。

前所述民国之种种曙光般的新现象,如币之一面;而另一面,如人间炼狱也。新现象在大都市,炼狱似的一面,在民间的最底层。

蒋兆和的《流民图》,是当时画家用画笔留下的在现场性的历史画像;而鲁迅的小说《肥皂》,也对人口买卖给出了证言。

至于文化,在民间的最底层中,传统的已然瓦解,现代的尚未成形。

再至于文艺,实际上接近是没有了——乡村的普通农家的孩子,不复再能像鲁迅小时候那般看到社戏了;小镇的劳动大众,也很少有幸在菜馆听段评书了;二三级城市的中产人家,家里能订份报看连载市民小说的,就算是少有的文艺欣赏与享受了。

民国的另一面,在《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茶馆》《春蚕》《包身工》《为奴隶的母亲》《月牙》《骆驼祥子》中……

难怪乎孙中山出那种悲怆之言;

难怪乎蒋介石对军阀笼络与憎恨交织;

难怪乎底层常有人叹曰:还不如大清朝年光好的时候!

中国之文化启蒙,实际上,“五四”之前已成景象。严复所译之《天演论》,未尝不可以视为第一次文化启蒙的“破冰事件”,其影响远超过其他翻译书籍或文章。由是,乘风者众,或出于开启民智,易变民习的真诚,或只不过为了成名获利。

梁启超斯时著文,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梁氏文风特点之一,便是每将观点推向极端。其所言“人道”,亦非仅指人道主义,而是包括人道主义在内的全部做人准则——那些准则,《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蒙学读本中不是一再宣扬了吗?孔子思想、《朱子家训》、经史子集里,不是也一再强调了吗?

然而梁氏看出了问题——只教诲得了学子,难以深入民间。

应该说他看得还是比较准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小说足以救国乎?若国还是老样子的国,民又怎么能靠新小说而如其所愿成为新民呢?

有怎样之国,亦有怎样之民——他回避了这样一个辩证关系。

他所言的新小说,是相对于《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封神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评书、戏剧的一种概念。

附合其观点的有两种声音。

一种予以发挥,以法国为例,认为“今日法人之安享共和政体之福,皆小说诸家之所畀”。

这种附合,强调文化启蒙促进了法国大革命的功绩;与梁氏貌和,其“道”相左。

一种予以深究,认为如上小说、评书、戏剧,皆毒化民心之根源,“其文采愈足以自饰,则其流毒愈深极远”。——于是自成小说害民亡国论。这不是梁氏本意。梁氏虽鼓吹所谓新小说足可新民,但还不至于“极左”到认为旧小说、评书、戏剧都该一扫而光的程度。

反对梁氏的声音也是有的,同样从国与民的逻辑关系上表达质疑。

一个事实确乎是,在关于小说的大讨论时期,新小说如雨后春笋般多起来,从政治小说、侦探小说到冒险小说、言情小说、苦命小说、复仇小说等等,种类极为繁多。因广受欢迎,报刊每登广告以高酬求稿。而最为盛行的,乃翻译小说。因为是西方国家的现代小说,对于中国人,似乎最符合新的概念。

20世纪20年代时,某些风华正茂的革命家也曾是文学青年,瞿秋白发表过很“布尔乔亚”的抒情诗;方志敏发表过小说;张闻天的诗作和散文频频见报,并且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作品。今人对陈毅的律诗已不陌生,而他当年发表过多首特抒情的白话诗。

那时,有三座城市,最能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折射出时局动荡、民心涣散、四分五裂、难以整合的中国形态。

北京朝野内外,仍在为中国的体制问题而各派角力,明争暗斗,每每刀兵相向。致使古都上空,经常乌云密布,官民各界,每每人心恓惶。

广州人则有两类——一类一门心思将革命进行到底;一类趁乱捞钱,官倒民倒齐踊跃,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不但贩货,而且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