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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寺旁的僧舍里,大髻智长老、直子和宋汉城三人在饮茶。

若说有什么从日本带来的生活习惯,这大概是惟一还保留着的嗜好了。他们饮的是山区低地农民种植的尼泊尔红茶。

狭小的僧舍里,靠墙是一排用条石搭起的书架。长老的僧舍别无他物,却保留了他当时留在曼谷的大部分藏书。长老在操持圣寺事务的同时,看来并没有放弃学术研究。

直子向祖父讲述了中村失踪后所发生事件的全过程。长老凝神细听,不时还穿插提问,早年学术生涯练就的敏感还保留着。虽然须眉皆白年事已高,他的思维却仍然很敏捷。

这是奇妙的对话,他们几个如话家常般娓娓而谈。长老并没有端出一般出家僧人常有的那种刻板拘谨的作派,而是以长辈应有的关切详细询问了直子家中的情形,也问到了直子父亲高木圆仁的情况。当听到直子说圆仁患病正在住院,还当即嘱咐她回去后好好服侍父亲。他也预料到高木圆仁会赶来尼泊尔看望他,因此特别写了一封信让她带回日本,并要她确保自己的父亲身体无碍后才可成行。此后,长老又和宋汉城聊起了有关佛教学者的许多旧闻。

“您一直和圣典会保持着通信往来吧,他们是否来过这里?”宋汉城问道。

“这次你们来,也是圣典会委托了毕莱博士转告我的。荷默教授、本特利教授、夏洛特夫人,还有小坎宁安一直想在圣寺举行圣典会的年会,但我们是个贫穷偏僻的小村落,条件可真的不怎么样。而且,在此之前也并非隐修教义出世的时机。现在,你们到访之后,我倒也想请他们来一次呢。为了纪念与史梯德先生、宋巴迪长老、中村增造先生的友谊,也为了圣典会下一桩重要的工作。”

“重要工作?”

“他们已准备展开雨居寺和圣寺的经文校勘,并打算把勘正统一后的隐修佛典翻译成英文。”

这可是重大的学术进展。在漫长的山居岁月里,大髻智长老定已完整参透了经文。

“真理即是永无止境的探索之途,宋先生,人的短暂一生怎么能够完全参透它呢?每增一岁,我就愈发感觉过去之我的虚妄和染着[1]。也许要等到自己的肉身与虚空合为一体时,才能真正理解其中奥义吧。许多世间的无明者都受困于种种有情[2]的羁绊,执著于贪嗔痴的恶念,那都是因为缺乏生命智慧使然。个人的智力或者努力固然重要,但只有开阔而慈悲的胸怀才能扎实地生出智慧之根。只有少数人能达到这个境地。瞬间的抵达,随后归于寂灭。从这点来说,阿难代表着仁爱忠诚,而富楼那远赴蛮僻之地救治病人、教授民众识字和耕作的传教方式代表着佛教僧侣积极的作为,这两位是佛陀教义身体力行的贯彻者,也是我辈永远的榜样。”

宋汉城颔首称是。

直子在一旁倾听着祖父和宋汉城的交谈。长老的每一句话,都如泉水流入了她的心中。

但此时,她心里还有几个悬疑:当初WASEDA SOCIETY聚会中泄露演讲内容的人是谁?拉瓦纳秘密洞窟里那个档案文件箱以及秩父宫亲王的亲笔信函和嘉奖令是否确实如中村所说真的存在?还有,当前事件的幕后人物又是谁?直子的父亲高木圆仁的地图是从谁那里得到的?

都是前尘往事了。但是直子必须听到祖父的亲口证词。

大髻智长老沉吟半晌,终于以当事人的身份说出了当时的实情:“透露这个研究发现的人正是我。”

直子和宋汉城又是一个意外。

长老继续说道:“我当年探索隐修教义的劲头可真是十足。出于某种学者的自信,我致信给时任外务省文化事务部部长的坪上贞二先生,他是你曾祖父多年的好友,也是知名的教育家和学者,希望由他提供帮助,与英国方面共同推进在印度、尼泊尔和东南亚地区的实地调查。我寄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一研究项目能够增进日英两国间的互信,天真地以为共同的文明遗产可以弥合不同国族间的分歧。

“坪上贞二先生很重视此事,因此,在他调任驻泰国大使时,通知我一切已准备就绪,‘日暹协会’很感兴趣,他们将促成此事。此时,日本还未向英美宣战,但形势已不容乐观。我在忐忑的心情中出发前往曼谷,却没有预料到后来引起的后果。去曼谷之前,我顺路到朝鲜、中国内地和东南亚一带旅行,旅途所见却让我感到极度的失望和恐惧:佛经中琉璃王灭绝释迦族的历史仿佛就在眼前发生,而扮演征服者的是我的国族同胞。而且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日本僧人的身影,无论什么宗派都有,在前线的军队中也有。到曼谷后,我对明治以来的国体信念,对佛教研究的目的开始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