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14页)

我得设法摆脱我这消极的念头,毕竟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吕晓薇。对于这个女孩,我从不拷问自己爱或者不爱,更不能轻易得出一个糊涂或者清醒的答案,她在茫茫人海之中,普通又安静,没有强烈的特征,也没有强烈的投入感,但那一种恒定的情感节奏,总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她唯有将自己的节奏持续下去,才能让人看到一些女性的坚韧光芒。

为了振作,我刻意地在乎起了一些生活的细节,不能让它们被这些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纠结万千的情感所覆盖,其实它们比工作和女人更重要,这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生活经验之一,即使他和我母亲经历过再激烈的争吵,生活经过再大的折磨,他都会在餐桌上回过神来,夹起第一粒花生米,闭上眼睛做彻底投入的享受,然后喝上第一口白酒。

“哎,真美啊。”

他凝视桌子上不多的菜肴,最重要的是红烧草鱼和青椒腊香干。

“活着,就是要享受这些嘛……”

然后他整个晚餐会自得其乐,一言不发。

即使我们对他有再大的怨愤,母亲,或者是我——他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在此刻再去打搅他,此刻,就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所在。

我得迅速行动起来,我的残烟冷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开过火了,这简直就是罪恶,我活得死气沉沉,毫无趣味。我得回过神来,荷叶豆豉鸡、姜辣大肠、葱爆牛肉、黄椒蒸鱼头、香煎藕饼、啤酒鸭、蒜泥茄子、奶汤菜心……我想起了一大堆活色生香的菜名,有的是我尝试过一两次的,有的是我喜欢吃但从未做过的,现在是把它们端上台面的时候了,至于怎么个做法,谁来吃,一切到时候自会有答案。其次是我的阅读,应该把《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这些都按上暂停键,它们肯定将来能用得很少,只会让吴总误认为我会像他一样,某天走入某个全国性论坛演讲。这种书读得越多,越会让人变得误入歧途,和世界更加格格不入。我迅速地将我的阅读换成了一堆编剧教程,包括悉德·菲尔德的一套经典教程,和埃克斯那本风行一时的《一百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对策》。我是个电影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媒体工作者都是电影爱好者,但我不确定我将来能走编剧这条路,只是感觉到得解答一些迷惑,为什么一些电影看起来如此糟糕?我们在聊天时经常说的人物苍白、情节突兀之类都太浅薄了,根本无法解释电影内在的东西。为什么有的电影如此出色,我猜到一些核心的技巧应该起到关键作用,但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和阅读,根本不能抓住那些核心的技巧和公式究竟是什么。那些微妙的转换度,配角带来的推动力,一定会有很考究的东西在里面,普通观众使用普通的语言,也许根本不能描述它们。我不一定能成为编剧,但可以武装成一个影评人,为将来多挣一份稿酬。

我还要认真对待我的床铺,杀死里面所有的螨虫,注意节气的变化,被套和床单再麻烦也得搭根长绳子暴晒,还有枕套,至少得一星期换一次,尤其早上起来要记得叠被子,这是一整天秩序的开始,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可以加强一天生活的严整度。当然还有工作,我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唯结果论”是错误的,只关心那些小下属的工作成果,从而忽略了他们的成长和人品。王宏对我忠心耿耿,但他不爱读书,以后不可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苏雪梅聪慧勤奋,但心志非常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现在主要稿件都依赖于她,将来可能是场灾难,我敢肯定她会突然离开公司,不给我任何缓冲期。到时候是我来承担后果,得由一己之力去保证杂志的品质如一,我会牺牲掉我挣外快的时间,牺牲掉我的生活,吕晓薇的郊游时间,和冯大卫的打球时间……我需要防患于未然,和苏雪梅建立好情感上的勾连,给王宏一些更具挑战性的课题,让他得到锻炼。

我回到了八里庄,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了一种灰蒙蒙类似老鼠毛的颜色,还不清楚那种颜色从何而来。黄昏的居民区已经看不见晚霞,即使从最高的楼顶往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晨雾,太阳如被彻底打散的蛋黄,被稀释在一片褐色的浓浆之中。我刚刚在别处生活过,内心像贻贝一样开了个小小的裂缝,咸涩的海水和一些清澈而晶莹的沙子一起灌了进来,海水退却,我逐渐干燥,走在了一条泥肠似的大街上——泥肠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食物,用植物淀粉和动物淀粉共同搅拌而成,里面根本吃不出任何胶质的脂肪和纤维状的蛋白。当我回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肖阿姨正在欣赏一辆绿色清洁手推车,在将那个用砖块砌成的垃圾站清理干净,垃圾站里的堆积物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铲铲地挖开,与其说是挖开,不如说是挖开里面的气味。丢弃的芹菜、包子里的韭菜、腐烂的螃蟹、被油浸透的塑料袋、裹着鱼骨头的报纸……这些气味随着中年人的劳动一层层被剥开,飘扬在空中。它们注定得是一些无主的气味,榆树和冬青都无法终结它们,人类制造它们的同时,还是无法终结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