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13/16页)

我在脱掉衬衫右边的袖子的时候开始说台词。

“不要哭啦,我不是很喜欢你吗?”

“停止!”

我的台词一结束,就响起导演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心中极不情愿地闹起了别扭。

“OK!”

导演口中吐出了这个词儿。

我在家门口的墙壁上张贴新制作的等身大的招贴画,不知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每天一回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自己。

这部电影的制作即将完成,关于作品的各种招贴画也逐渐准备齐了。例如,等身大的彩色宣传画送来了。这上面的白底上必定印着我一人独自站立的彩照,各地的电影院要把这张宣传画贴在白铁板上,按照我的体形用钢丝锯切割下来,竖立在电影院的入口旁边。刮大风的日子,在远郊的小屋前,我看到栽倒在地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回的单人独立像穿着一身普通的西装,里面是大红的短袖衫,敞开的前胸闪耀着纯金的骷髅项链。这照例是静像摄影师的杰作,可厌的是,为了突现下肢的修长,还要扬起衣襟从下面仰拍,然后反复进行微妙的修正,特别是面孔,必须获得宣传部的认可才行。我就是如此带着一副绯红的面颊,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的。

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眼看到自己这般明朗的容颜,多多少少获得些力量。因为我很清楚,我在拍广告画的时候确实很累,这副愉快的笑容,完全是故意装出来的。

翌日早晨,大雾弥天。我在家门口没有等到一直准时前来的签约出租车,正在为迟到感到焦急的时候,雾中走来一群女学生,我被她们团团围住,突然大腿被谁挠了一下。我不由发怒了,于是海军蓝的白线四散着消失在大雾之中。

那天拍最后一场戏,外景预先选在上野的不忍池,因为天气恶劣,改在摄影棚里进行,两天之后再回到外景地。这场戏的内容是,练子死死拉住对她毫无情面的我,为了让我断绝黑社会的工作,她只好对我挑明久久藏在心中的秘密。我们坐在池畔的椅子上,练子谈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我坐牢是因为练子那位她最敬爱的哥哥的密告。这样,那帮因为别的原因杀死她哥哥的家伙,结果却为我报了仇。于是,我从一时糊涂的黑社会工作中愕然醒悟过来,明白了练子对我的一片痴情,我让她乘上小船,划起桨来。她一再给我吃口香糖,有两三次我都执拗地回绝了,最后还是接受下来。当我带着目眩的表情正要咬住口香糖的当儿,池面上出现了小小的结束记号。接着,池畔出现一位便衣警察的背影,他手中藏着一张因为强迫卖淫的罪状而被通缉的我的照片,一直凝视着小船上的两个人。据说他那黑色的脊背如黑云般充满整个画面时,结束记号扩展到最大而终结。我认为这样的结局并不坏。一种主张幸福瞬间即逝的哲学,不论是不幸的人或幸福的人,它都具有使他们获得美好心情的力量。

午休时走进外景地附近的寿司店,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寿司的时候,一名高级妇女杂志电影栏目的记者,分开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前来采访我。这位神气十足的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最后叹了口气,冒出一句:

“我以为你很可怜。”

中这种圈套的明星有的是。因为对于憧憬和羡慕早已厌弃,一旦有人同情,就感到获得了理解。不过,我不是这样。我在她面前,乐于扮演一个无知的满足于自己名声的青年。她一离开,在一旁大嚼寿司的加代,用一种非常巧妙的咳嗽方法,向她刚离去的方向喷出两三颗饭粒。

公司已经忙着准备下一部片子了。完成这部电影的第二天起,又要开始下一部电影的拍摄了。

下部电影是反映上流社会悲恋的故事。所长打算叫我了解一下上流社会,结束外景地的拍摄之后,带我参加旧式公卿家所举办的宴会。眼下已经变成酒店的旧御殿,由那里原来的老房东主持,每月举行一次宴会,请那些旧华族和有头面的人物,带着家眷前来出席。

所长对每一位见到的人毕恭毕敬,他把我介绍给他们,可是我从未出席过这种遭人冷遇的集会。谁都摆出一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架势,年轻的小姐们都装着没有看过我演的电影。而且,我一被介绍给他们,他们就又立即回到同朋友们的谈话中去。

回来的车子上,所长立即变成一位民主英雄。

“这些破落的华族!这帮家伙在家里一定是把沙丁鱼干当饭吃。电影都是虚构出来的,你用不着以这帮人作参考,只要凭一副清静的好心情演好贵公子就行。”

我一边倾听这番意气风发的演说,一边回忆起刚才所长没有介绍我的职业,只说出我的名字来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微微歪着头注视我的情景。那是一种不合乎任何礼仪的表情,假如她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从道理上应该立即抑制住那种歪着脑袋的动作。她那般不很明显而颇为优雅地歪着头的姿势,说明我一定被她精妙地意识到了。她生就一副古代偶人般冷俏而纤巧的鼻官,樱桃小口,仿佛用吸管点注的一滴艳红的胭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