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15/16页)

我撒娇地说。

“当然啦,过着这样的日子,不想死,还会怎么样呢?所以还是死的好。但这只限于事故,偶发的事故,完全不带有你的意志……要是想死这种心情稍微被人发觉了,那还是不死的好。你是否被自己常说的‘认识真正的世界’这种想法所毒害?你不是想把自己当成个人儿吗?这种陈词滥调还是不谈为好。所谓‘真正的世界’,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你死呀。我多半也会这么死的……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的使命。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不同于自己认识的东西,使世界变得清洁起来,这也是一种使命啊。

“你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很简单。你的‘外观’百分之百忠实于真正世界的认识,很符合对方的要求。以此为条件,对方才勉强答应为我们保守秘密,决不对任何人说,允许我们热心的虚伪以及对虚伪的信仰。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对方看得很清楚,那最纯粹的、似乎十分真实的外观,只不过是这种恶劣信仰的产物。

“明星永远是个外观的问题。不过,这种外观是世间‘真正认识’的唯一有形的标本,表现于唯一一种形状的标本。这一点,对方也很明白。即使整个社会也都清楚,认识的泉水最终必须从我们所信仰的虚伪的源泉中汲取。只是这种泉水,必须罩上一层绝对使大家放心的假面具,否则就糟了。这种面具就叫明星啊!

“不过,另一方面,真正的世界不断期望明星的死亡。因为始终罩着同一种面具,泉水总有一天会被人识破。因此,新的假面具是永远需要的。

“对啦,为了永远保持一副新的假面具,可以照我说的去办,按照我的秘密指示,始终认真地诅咒和嘲笑真正的世界,信仰虚伪。对于人的语言,可以一概不去接触。

“从我开始看到你的时候起,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有耐心,你这个人……”

加代确实说了这些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今天是入夏以来阳光最酷烈的日子。影片最终完工的一天,正碰上我的小小的节日。按照我向来怪僻的习惯,那天我提早赶到摄影棚,又去了理发店。

加代到宣传部联络工作,我一个人径直向古老小屋似的理发店走去。强烈的朝阳照耀在摄影棚庭院宽广的草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影。一边停驻着几辆外景地巴士,集合着众多的群众演员。

“竹中班现在出发去都内外景地,请有关人员到巴士旁边集合。”

扩音器反复播送着难以听清楚的呼叫。群众演员们穿着盲流的衣衫,一齐朝我这里张望。

我一步一步走在朝阳下面,对站在车边的竹中导演打招呼:

“早上好!”

我对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同样高声问候道:

“早上好!”

我一边呼喊,一边望着摄影棚外的森林上面,拖曳着的尚未彻底醒来的迷离的朝霞。

我是一位谦虚、开朗,受到大伙喜爱的明星。照明部的权君走了过来。

“早上好!”

“哎呀,好早啊,外宿的?”

“真过分,请看我的眼睛,这是处男的眼睛啊。”

我故意睁大眼睛给他看。走到理发店前边,我同权君告别了。

我深深坐在理发店破旧的椅子上,白布围裙明亮的反光映满镜面,一旦裹上我的前胸,那位对我的发型心中有数的不爱言语的老爷子,即刻抄起发剪,转到我的背后去了。

我听着“咔嚓,咔嚓”的剪刀的声音,又感到困乏起来。转眼一看,朝阳洒满休息室的椅子,上面胡乱摆放的报纸,显现出新鲜的边角儿。

因为没有别的需要考虑的事情,于是我便想到了加代。

加代眼下应该在宣传部里。加代虽然应该待在那儿,谁又能证明她确实是在那里呢?

为了战胜困倦,思考随之变得朦胧起来。

加代待在宣传部这件事实要是无法确定,果真就能说明加代是确实存在的吗?其实,哪里也不存在加代,不是吗?宣传部没有她,摄影棚没有她,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她,不是吗?如果加代的存在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么,大家为何都装作能够看见加代呢?不,人们装作能看到加代,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吧?因为谁也不把加代当回事儿,所以也都看不见加代,事情难道不是如此吗?

我半睁半合的眼前,剪下的一绺头发,如黑色鸟影一般,“飒——”地飘落下来,模模糊糊,十分暧昧,加代存在的问题,使我大伤脑筋。

……加代如果不存在……假如这是真的,我又怎么能安然存在呢?那么,我也就不会存在了,不是吗?这样一来,如今在这里,在早晨的摄影棚,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男人又是谁呢?